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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天]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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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吳文英詞風的流行,周濟是最大的推手之一。王國維既然有心逆襲,必然會對周濟下手。本章就是直接向周濟擲去的投槍。

「天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這是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裡對吳文英詞風的詩意總括,是說吳文英的詞有一種令人心蕩神馳的夢幻之美。王國維卻說,自己遍讀夢窗詞,也未發現任何一首詞當得起周濟的評語,勉強算來,也只有「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兩句而已。

「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語出《踏莎行》: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這是一首記夢懷人的詞。吳文英一生有過兩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一是與一位蘇州歌姬相戀,納她為妾,而又不得不由著她離開自己;一是納一名杭州歌姬為妾,而她卻過早地辭別了人間。吳文英用年復一年的歲月與連篇累牘的詞句來緬懷這兩段愛情,而這一首《踏莎行》應當就是一篇懷念蘇州歌姬的作品。

上闋全寫她的樣貌與穿著。「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她穿著薄紗的衣裙,肌膚似玉,羅扇半掩櫻唇,刺繡用的繡圈上猶帶著淺淺的脂粉香氣。「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紅色的舞裙上重疊著石榴花的圖案,端午節的艾枝怕會壓亂她的秀髮吧?

下闋忽然道出「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原來上闋裡的一切細節都只是夢中所見。夢中越過千山萬水與她相見,醒來後才發覺那計時用的銅壺滴漏僅僅移動了一箭的刻度。「香瘢新褪紅絲腕」,回想夢中,她臂上端午節彩絲系腕的痕跡尚未完全褪去。在思念中怔忪出神,不覺已到黃昏。「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在雨聲的淅瀝中,她在遠遠的江的那岸,晚風吹拂著江畔的菰葉,催動著茫茫悲秋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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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這兩句確實寫出了似真似夢不分明的感覺,說不清這究竟是回憶,是夢境,是幻覺,還是回憶、夢境與幻覺的交織,真的有「天光雲影,搖蕩綠波」的況味,而隔江之人究竟會去向何方,晚風菰葉究竟又生出了怎樣的秋怨,這些迷茫也真令人「撫玩無極,追尋已遠」。

王國維之所以獨獨欣賞這兩句詞,是因為它們竟然透出了北宋的味道。

王國維為詞建立的審美標準是基於南唐和北宋的,而詞發展到南宋,尤其發展到南宋末年,自然會有新風格、新寫法以及新的時尚。以北宋的標準來看南宋的詞,自然處處都不順眼,正如以南宋標準看北宋詞一樣。做一個略嫌誇張的比喻,正如以白話文的標準評價古文,或者以古文的標準評價白話文,兩者雖然一脈相承,卻實在無法互為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