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四十二] >

[四十二]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1|

姜夔詞的格調高低是詞史上的一個久有爭議的問題。早在姜夔生活的南宋時代,詞家張炎就已經在《詞源》裡盛讚他「古雅峭拔」。宋人陳郁《藏一話腴》也讚美姜夔「意到語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這是說姜夔詞境的高遠不是刻意寫來的,而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晚清詞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幾乎以連篇累牘的氣勢尊崇姜夔,說他的詞以清虛為核心,時而透出陰冷的氣息,「格調最高」。於前人對姜夔的評價,陳廷焯最認同南宋畫家趙孟堅所謂「白石,詞家之申、韓也」。

申、韓即先秦法家申不害與韓非子,在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這兩人堅持性惡論,對人性鞭辟入裡,赤裸裸地將人類社會藏在溫情脈脈之下的黑暗潛流指給人看。我們一時之間很難想像姜夔的詞如何能與申不害、韓非子的哲學歸為一類,然而細細斟酌之下,卻會感到趙孟堅的評語當真捕捉到了某種本質:姜夔的詞,越讀便越能夠咀嚼出幾分隱痛,如同一泓深泉,看上去清澈喜人,探手進去只覺得陰寒刺骨。

至於周濟,一度對姜夔推崇備至,後來卻有了新的體悟,認為姜夔的詞有「清淺」和「侷促」的毛病。他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裡說:姜夔的詞就像明代「後七子」的詩,看似高格響調,其實不耐人細思。

之所以看似高格響調其實不耐人細思,在文學技法上說只有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言盡即意盡,不給讀者留下回味的空間。用張惠言的話說,就是不夠「深美閎約」;用王士禎的話說,就是缺乏「神韻」;用王國維的話說,就是「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三者儘管表達方式不同,但講的都是同樣的意思。

王國維在本章闡述的觀點正是接著周濟的話來說的,結果並不曾說出什麼新意,反而使自己走進了先前反對過的張惠言和王士禎的陣營裡去。

|2|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手稿本裡很刻薄地批評過姜夔:「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這是說姜夔之所以不能躋身於第一流詞家之列,是他卑劣、虛偽的人品造成的。這樣的見解,已經有一點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意思了。

王衍口不言阿堵物,這是《世說新語》裡的一則故事:東晉王衍,雖然位高權重卻雅尚玄遠,因為嫌惡妻子郭氏的貪濁,便絕口不提「錢」字。郭氏氣不過,某日趁王衍睡著,囑咐婢女用錢將王衍的床榻圍住。待王衍醒來,見錢礙著自己下床,便吩咐婢女說:「將阿堵物拿開!」阿堵物是當時的俗語,意思是「這東西」,王衍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錢」字。

「三窟之計」出自《戰國策》:馮為孟嘗君獻計,說狡兔有三窟才能勉強保證自己的安全,您如今只有一窟,還不能高枕無憂,我請為您再鑿二窟。這就是成語「狡兔三窟」的出處。

王衍雖然貌似清高,其實早為自己做了狡兔三窟的安排,實際上是個很有功利心、很現實的人。王國維將姜夔比作王衍,說他的清高只是裝出來的,鄙俗才是他的本質。這樣的人,怎能寫出真切的詞作呢?

姜夔一生確實都過著清貧的日子,落拓江湖,做達官貴人的清客,靠人家的接濟度日,何況他還有妻兒。在這樣的人生裡,就算有一點小市民的心態也不足為奇。如果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話,姜夔一家人早就凍餓致死了。然而在一生的困境裡,姜夔始終捍衛著君子的底線,不肯接受恩主的厚賜。

其實接受賞識者的接濟並非什麼難堪的事,早在北宋,易學名家邵雍就是靠著司馬光等人的資助才在洛陽生活下來的,半點也不影響他怡然自得,社會也並未因此而看低他半分。

王國維鄙薄姜夔的人品,遺憾的是並未舉證,我們也就無從知曉他的依據何在了。《人間詞話》畢竟是一部札記隨筆體的作品,我們倒也不能因此而苛責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