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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銷]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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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邊幾章的積澱之後,本章集中探討隔與不隔的話題,這是《人間詞話》繼境界說之後的第二個重要主題。對於隔與不隔之別,王國維並不曾做任何理論上的分析,而是以若干例證在感性上使人明瞭。

讓我們先看第一組對比:「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陶淵明、謝靈運是不隔的典範,顏延之(字延年)則是隔的典範。陶淵明、謝靈運是山水田園詩的祖師,主要以賦體寫作,直截了當。但兩人的風格其實很不相同,詩品的差異完全反映出人品的差異。

陶淵明的詩歌質樸散淡,抑揚爽朗,字句盡在田園農耕,思慮卻高蹈於天下大道,隱隱有豪情溢於言表。所以,若僅僅說陶淵明是田園詩人,這實在看低了他。朱熹率先揭櫫,說人人皆說陶詩平淡,但在我看來,其本質其實是豪放,只是那份豪放每每隱伏而不發,只有《詠荊軻》一篇露出本相,平淡的人如何說得出這等言語。(《朱子語類》)

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舟中讀陶詩》三首,也道出了陶詩豪放的真相:

其一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71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

其二

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72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73

其三

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74

歷代論陶淵明詩,見地高者莫過於龔自珍這三首絕句。我們領略陶詩的風格,亦當從《詠荊軻》入手: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75。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76慷慨送我行。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77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78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79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80惜哉劍術疏,81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有豪情為根底,陶淵明寫起田園生活便自有一番脫略不群的氣象,如他的名篇《歸園田居》五首之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這首詩幾乎純屬白描,只有「虛室有餘閒」暗用《莊子》「虛室生白」之語,虛靜的不僅僅是居室,也是詩人的內心,體道的光明正從這虛靜中油然生出。詩語沒有半點滯澀,一路貫穿下來,有大開大合、所向披靡的感覺。

再如《歸園田居》第三首: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雖然自幼貧苦,但畢竟是世家子弟出身,又一向以讀書為業,自然不是一名合格的農夫,所以躬耕歸隱的日子並不易過。在南山下種豆,結果稗草叢生,豆苗沒長出幾株,但詩人不以為意,清晨便去鋤草,入夜才荷鋤歸家。勞動雖然辛苦,詩人的心境卻好,所以才會以玩賞的心態寫出「帶月荷鋤歸」的句子。這一路上,道路狹窄,草木雜生,露水打濕了衣裳。衣裳濕了倒不必惋惜,「但使願無違」,只要不違背自己的節操就好。

八句詩明白如話,詩人的生涯與操守皆如在讀者目前。這樣的詩,自然稱得上「不隔」。何止不隔,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專論五言古詩,其中有盛讚說:《歸園田居》五首詩成為楷模,後世各大名家無不受其孕育;它們應當與《詩經》同列為經,豈止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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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與陶淵明的人生軌跡幾乎可以說判然兩途。

謝靈運出身於真正的名門望族,是最有資格為「舊時王謝堂前燕」生出感懷的人。謝靈運的祖父就是指揮淝水之戰的東晉名將謝玄,於是爵位、人脈、家世,一切令人艷羨的政治資本彷彿一股腦地強塞給他似的,優異的遺傳基因竟然還給了他蓋世的才華,使他比今天的韓劇男主角還要完美無瑕。這樣一個人不早早地自戀成狂,簡直是沒可能的事情。

謝靈運就是發光到這樣的程度,就連自戀也給我們留下一份寶貴的文學遺產:他說天下才華共有一石,已故的建安詩人曹植分去其中八斗,自己分得一鬥,天下名人共分剩下的一鬥。這便是「才高八斗」一語的來歷。可想而知,曹植如果和謝靈運生活在同一時代,後者斷然不會這樣慷慨大度。再自戀的人也不會忌妒古人,對古人的推崇甚至也是他們表達自戀的一種曲折委婉的方式。

東晉安帝元興二年(403),十八歲的謝靈運襲封康樂公,這是古代五等爵中最高的一級爵位。義熙元年(405),謝靈運出任琅琊大司馬行參軍,年僅二十歲的他既是達官,又是顯貴。若不是發生了改朝換代的大事件,真不知道還有什麼緣故能夠讓這位青年才俊稍稍低調一點呢。

晉恭帝元熙二年(420),劉裕篡晉稱帝,改國號為宋。統戰工作是必需的,前朝遺老遺少都要有一些或升或降的安置。謝靈運從康樂公被降為康樂侯,這對他而言真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劉裕是個很聰明的人,深知對於那些根深蒂固又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既要拉攏之,又要削弱之。謝靈運沒有陶淵明那樣的氣節,很願意為五斗米折腰,無奈新朝的權要崗位總要留給新貴,這真令他憤憤不已。而他的心態既然出了問題,劉宋王朝對他的猜忌自然也就一天重於一天了。謝靈運終於被貶出中央,外放為永嘉太守。

赴任之時,有鄰里相送,謝靈運寫有一首《鄰里相送至方山》,很有一點以詩明志的意思: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甌越。82解纜及流潮,懷舊不能發。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為盈,遇物難可歇。

積痾謝生慮,寡慾罕所闕。資此永幽棲,豈伊年歲別。

各勉日新83志,音塵慰寂蔑。

這首詩先是表達依依惜別之情,然後夫子自道「積痾謝生慮,寡慾罕所闕」,意思是說我一直都在生病,身體不好,所以對生活也沒什麼謀慮了,幸好我清心寡慾,倒也不覺得有任何缺憾。

我們並不能斷言謝靈運這番話完全出於偽飾,但我們至少可以因此而想像一位億萬富翁在遭受財政挫折之時的豁達之語:「哪怕只讓我做一份年薪兩三千萬的閒職,我也可以安貧樂道,波瀾不驚。」是的,謝靈運從此不理政務,整日帶著數百名賓客、隨從遊山玩水。這樣的一種「甘於平淡」,一天的開銷恐怕就抵得上陶淵明一生的用度。人類天然的心理定式是,比起對自己還剩下什麼,更在意自己被剝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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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畢竟是從魏晉風流裡走出來的,很知道作為一名當世頂尖的才智之士,一定要寵辱不驚、去留無意才好,切不可露出半點頹喪的氣色讓那些莊子與佛陀的信徒嘲笑。所以,我們讀到了謝靈運滿是高風亮節的《七里瀨》:

羈心積秋晨,晨積展游眺。孤客傷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紛沃若,哀禽相叫嘯。

遭物悼遷斥,存期得要妙。84既秉上皇心,85豈屑末代誚。

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86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

七里瀨在浙江桐廬富春江上,下游數里之外便是嚴陵瀨,東漢隱士嚴子陵隱居垂釣的所在。詩意是說自己途經七里瀨與嚴陵瀨,從眼前的風光遙想嚴子陵山高水長的絕代風範,於是不以遷謫為恨,願與古聖先賢同調。

一番豪言壯語之後,心情卻還在患得患失中糾結不安。謝靈運最有名的作品《登池上樓》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寫出來的: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這首詩是謝靈運在永嘉任所病起登樓而作,首聯「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就已經體現出一種進退兩難的糾結:潛龍深隱,鴻雁高飛,都是自得其所,自己卻「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退失據,無論俯仰皆有愧於心。讓我們比較陶淵明表達同樣意思的「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隔與不隔的差別便一目瞭然。王國維以陶淵明、謝靈運同為不隔之範例,若非貶低了前者,便是高估了後者。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做官不能進德修業,有補於世,退隱又沒有耕田種糧的本事。其實陶淵明又何嘗學過耕地種糧,人家卻能在「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笨拙當中一路摸索下來。謝靈運好在誠實了一回:「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為了掙得俸祿,只有委屈自己到窮鄉僻壤做官,但上任之後一直臥病,也沒有處理什麼公務。

永嘉即今天的浙江溫州,當時雖不像今天這般繁華,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窮鄉僻壤。謝靈運講這樣的話,只是不甘心離開權力中心,發洩一下滿腹的牢騷罷了。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臥病太久,連季節的變換也搞不清了,如今身體好轉了一些,這才拉開窗簾,推開窗扉,看看外邊的風景。「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仔細聽聽流水的聲音,舉目眺望峻峭的遠山。「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暖暖的春意驅走了冬天的余寒。「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池塘裡生出了春草,園中啼鳴的鳥兒聽來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些鳥兒了。「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不由得想起《詩經·豳風·七月》裡「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詩句,想起《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油然生出了歸心。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離群索居的日子總覺得時間太難挨,在春景中越發思念故鄉的親友。「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易經·乾·文言》講過「遁世無悶」的道理,古人可以高蹈避世而心無掛牽,難道我就不可以傚法古人嗎?

這樣的詩,如何是不隔?從《鄰里相送至方山》到《七里瀨》,再到《登池上樓》,這三首也算是謝靈運詩歌中出類拔萃的名篇了,但只要與前述陶淵明的幾首詩歌比較下來,我們便很難贊同王國維的論斷。若只說「池塘生春草」一語不隔,這倒不會有任何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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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生春草」與「空梁落燕泥」同樣是遣詞造句極其平淡卻贏得歷代交口讚譽的名句,它們確實有不隔之妙,自有一身盎然生機。「空梁落燕泥」語出隋朝詩人薛道衡《昔昔鹽》: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

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

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綵鳳逐帷低。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南北朝時期,薛道衡在北朝歷仕齊、周、隋三代,是名噪一時的文學名臣。這首《昔昔鹽》是他的代表作,「昔昔」即「夜夜」,「鹽」即「艷」,是描寫閨怨的樂府詩歌。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詩歌起首以暮春景色起興,河堤上有成片的柳枝搖曳,有大叢的蘼蕪生長,荷塘裡春水泛波,開滿桃李的小徑上有飛花片片。在這樣的春景裡,順理成章地出現了美女的形象:「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漢樂府《陌上桑》有「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晉人竇滔謫戍流沙,妻子蘇蕙織錦為迴文詩相贈。薛道衡用這兩則掌故,點出詩中的女主角是一位像羅敷與蘇蕙那般的女子。

「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蕩子」是「遊子」的意思,並沒有今天的道德含義。女子與丈夫分別,任他關山遠度,自己獨守空閨,辜負了無邊的風月春光,從此「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臉上不再掛著笑容,眼裡常常淌下淚水。「千金笑」用周幽王寵妃褒姒千金一笑的典故,「雙玉啼」是因為南朝人常以「玉箸」(玉筷子)形容垂淚的樣子。

「盤龍隨鏡隱,綵鳳逐帷低」,盤龍是銅鏡上的裝飾,女為悅己者容,既然悅己者遠別,鏡子便收進了匣子,盤龍自然也就隨之隱伏起來。綵鳳是帷幔上的裝飾,帷幔長垂,故而綵鳳也總是低垂著不能飛揚。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這是從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幾句詩化用而來,形容女子在漫長的思念中夜不能寐。因為良人久久不歸,女子既無心梳妝打扮,亦無心整理房間,房間裡便只見「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這兩句在當時便為人稱道不已。傳說隋煬帝忌妒薛道衡的文采,藉故將他處死,臨刑前還問他:「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良人究竟何時歸來,只知道他「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結句化用蘇伯玉妻《盤中詩》「何惜馬蹄歸不數」,希望丈夫不要因為愛惜馬蹄而不肯歸家。

整首詩其實有太多的用典和化用,文辭也有太多的雕飾,若說不隔,也只有「空梁落燕泥」少數幾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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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延之,字延年,生前與謝靈運齊名。他們兩個在當時的文藝界很像是今天電影界的張藝謀和陳凱歌。謝靈運含著金湯匙出生,少年成名,一派貴公子的做派;顏延之卻出身孤貧,在陋巷之中勤學苦讀,終於以一手漂亮的詩文驚艷天下。

一般認為顏延之寫詩有點用力過度,以致詩句雖然華美,流暢性卻總有一些欠缺。王國維認為顏延之的詩歌「稍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的。我們試看顏延之的一首《為織女贈牽牛》,這是為《玉台新詠》所收錄的名篇之一:

婺女儷經星,87嫦娥棲飛月。慚無二媛靈,托身侍天闕。

閶闔殊未暉,咸池豈沐發。88漢陰89不夕張,長河為誰越。

雖有促宴期,方須涼風發。虛計雙曜90周,空遲三星沒。

非怨杼軸91勞,但念芳菲歇。

這樣的語言看上去和謝靈運的風格很有幾分相似,和陶淵明的風格同樣有幾分相似。詩歌大意是說:婺女星貴為恆星之一,嫦娥在月宮中棲身。織女卻比不上婺女與嫦娥,不能托身於天庭侍候神仙。天門不開,陽光照不到她的身上,她又哪能到天池裡沐浴,好好修飾一番儀容呢?對岸並沒有人在為她設宴相待,她究竟為誰非要飛渡天河呢?只有到七夕才有一次短暫的團聚,而七夕沒有春意,只有秋天的涼風吹拂。她多少次計算著日月的流轉,又多少次徒勞地等到三星的消隱。她並非埋怨織布的勞苦,只是在擔憂青春會轉瞬即逝。

這首詩篇幅不長,卻在這樣小小的篇幅裡接連三次化用屈原的詩句:「閶闔殊未暉」化自《離騷》「倚閶闔而望予」,「咸池豈沐發」化自《少司命》「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漢陰不夕張」化自《湘夫人》「與佳期兮夕張」。還有一句化用《詩經》:「空遲三星沒」化自《詩經·唐風·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顏延之確實書讀得太多,也太熟,但總有點入山太深而不能出的感覺。

這首《為織女贈牽牛》不僅在語言上,在內容上也太像《離騷》,以美人香草象徵自己苦心孤詣卻報國無門的苦悶,當然,也是對自己被排擠出權力中心而發的牢騷。這是張惠言喜歡的寫法,但顯然王國維一定會持保留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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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這個評價想來不會惹出任何異議。

黃庭堅,號山谷道人,與秦觀、張耒、晁補之並稱「蘇門四學士」,是最受蘇軾提點與欣賞的數人之一。在「蘇門四學士」裡,只有黃庭堅與蘇軾一樣屬於通才,可以稱為文學界的全能冠軍。論書法,黃庭堅與蘇軾、米芾、蔡襄合稱「宋四家」;論詩歌,黃庭堅與蘇軾並稱「蘇黃」,還單獨被推尊為江西詩派的開壇祖師,影響力一度超過蘇軾;論填詞,黃庭堅與秦觀齊名,儘管稍遜秦觀一籌,但這也算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成績了。

錢鍾書《宋詩選注》有一段提綱挈領式的評論:「自唐以來,欽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學習的恐怕以黃庭堅為最早。他對杜詩的哪一點最醉心呢?他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點,點鐵成金也。』在他的許多關於詩文的議論裡,這一段話最起影響,最足以解釋他自己的風格,也算得江西詩派的綱領。他有些論詩的話,玄虛神秘,據說連江西派裡的人都莫名其妙的。」

所以,出於個人審美趣味以及時代風氣的影響,《宋詩選注》竟然對黃庭堅這位大名家僅僅選錄了三首質樸輕快的詩歌,展示了黃庭堅最是「非主流」的一面。

黃庭堅的詩歌追求完全是一種技術流,雖然有點偏激,倒也算是對傳統語言文字的一種尊重。今天時常發明一些新奇詞彙的網絡語言一定是黃庭堅最為深惡痛絕的。他會說:我們有什麼必要非要創造出屌絲、高富帥、白富美這些粗俗的詞彙呢?它們比起草民、貴介公子、大家閨秀可有多出任何新意嗎?這種創造新詞的潮流其實只說明了現代人對傳統語言掌握得不夠精純,因為倘若精純的話,傳統語言明明就有無限的包容力,足以通過不同形式的排列組合應對任何一個變化無常的時代。——倘若黃庭堅生活在今天,一定會語重心長地發表這些意見。寫詩當然更要尊重傳統語言,但一定不可以照搬。黃庭堅的重點是:要點鐵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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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看黃庭堅的一首名作,《送范德孺知慶州》:

乃翁知國如知兵,塞垣草木識威名。敵人開戶玩處女,掩耳不及驚雷霆。

平生端有活國計,百不一試薶九京。阿兄兩持慶州節,十年騏地上行。

潭潭大度如臥虎,邊頭耕桑長兒女。折衝千里雖有餘,論道經邦正要渠。

妙年出補父兄處,公自才力應時須。春風旍旗擁萬夫,幕下諸將思草枯。

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范德孺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四公子,名純粹,於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出知慶州(今甘肅慶陽),黃庭堅寫詩相送。慶州是北宋防禦西夏的前線,范仲淹和他的二公子范純仁都曾在這裡主持軍政,所以黃庭堅率先讚美范仲淹、范純仁父子的雄才大略,最後才點到范純粹的身上。詩句裡有大量對前人陳言的「點鐵成金」,自然,讀者也必須有巨大的閱讀量才能欣賞。

「乃翁知國如知兵,塞垣草木識威名」,這是寫范仲淹精通政務與軍務,名震邊陲,語出《舊唐書·張萬福傳》唐德宗對張萬福的讚美:「朕以為江淮草木亦知卿威名。」

「敵人開戶玩處女,掩耳不及驚雷霆」,這一聯最容易使人望文生義,以為是敵人衝進門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玩弄處女,其實這裡分別有《孫子兵法》和《六韜》裡的出處,用以形容範仲淹用兵如神。《孫子兵法·九地》有「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意思是說:在軍事行動的開始階段,軍隊要偽裝出處女一般柔弱的樣子,敵人就會打開門戶,放鬆戒備,這時候軍隊就要如脫兔一般迅猛出擊,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六韜·龍韜·軍勢》有「疾雷不及掩耳,迅電不及瞑目」,這就是「迅雷不及掩耳」這一成語的出處。

「平生端有活國計,百不一試薶九京」,這一聯是說范仲淹有經邦治國的才幹,只可惜未及施展便溘然長逝。「九京」代指墓地,「京」為「原」的誤用,語出《國語·晉語八》「趙文子與叔向游於九原」,那是晉國貴族的墓地所在。「薶」是「埋」的本字,甲骨文的「薶」是一個象形字,畫出向坑中埋狗的樣子,這是古人的一種獻祭活動。黃庭堅特意用古字,而不用「埋」這個後出的俗字。

「阿兄兩持慶州節,十年騏地上行」,這一聯開始從范仲淹轉為范純仁。范純仁兩度出為慶州知州,即「兩持慶州節」,「騏地上行」化用杜甫《驄馬行》「肯使騏地上行」,將范純仁比作馳騁曠野的千里馬。

「潭潭大度如臥虎,邊頭耕桑長兒女」,這一聯寫范純仁如臥虎一般衛戍邊疆,如慈父一般撫育百姓。「折衝千里雖有餘,論道經邦正要渠」,化用《晏子春秋》「夫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於千里之外,晏子之謂也」,在杯酒閒談之間禦敵於千里之外。

「妙年出補父兄處,公自才力應時須」,這一聯轉寫范純粹,說他盛年之時繼承父兄之任,時代正需要他發揮才幹。「春風旍旗擁萬夫,幕下諸將思草枯」,寫諸將在春風中盼望草枯季節的到來,因為草枯之時正是用兵之際。「旍旗」即「旌旗」,黃庭堅的首選字永遠都是有古雅味道的生僻字。

「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結尾一聯忽然有了轉折,說雖然軍容甚盛,雖然鬥志高昂,雖然范純粹有統帥之才,但不必追求軍功,只要對胡虜略施懲戒即可。前一句化用《孫子兵法·形篇》「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善於打仗的人能夠打必勝之戰,輕易取得成功,所以既沒有智慧的名聲,也沒有赫赫武功。後一句化用《後漢書·鄧禹傳》光武帝劉秀髮給鄧禹的敕書中語:「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折箠笞之,非諸將憂也。」劉秀要「折一節木棍來鞭打赤眉軍」,意思是說赤眉軍不足為慮。

這樣的詩對於讀者而言實在是一種嚴峻的考驗,它簡直成為高級知識分子的高級智力遊戲。當然,若讀者也有不輸於黃庭堅的閱讀積累,讀這類詩倒也能夠體會到與眾不同的某種妙趣。現代文學名著裡,小說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詩歌如艾略特的《荒原》,都是這一類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會既將獎項授予過普呂多姆的傳統抒情詩,也授予過《荒原》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典故迷宮。王國維一定會把《荒原》列入「隔」的一欄,但這並不妨礙《荒原》的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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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也有從平淡中見新意,雖然也屬點鐵成金的巧妙功夫,卻全然不隔的詩句。如《寄黃幾復》,尤其以頷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最受稱譽: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籐。

黃介,字幾復,少年時代便與黃庭堅交遊,此時正在廣東做官,黃庭堅則在山東任上。兩人千里懸隔,黃庭堅以詩代信,傳達思念之情。「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意思是說兩人相隔太遠,音信難通。意思平常,用語卻奇。《左傳·僖公四年》,齊桓公會盟諸侯,南伐楚國,楚成王派使者向齊桓公轉達意見:「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您住在北海,我住在南海,風馬牛不相及。您不遠千里來到我的地界,究竟是為什麼呢?)先秦古文,「海」有「荒晦絕遠之地」的意思,所謂北海、南海,是指極北之地與極南之地。黃庭堅當時在德州德平鎮做官,正在山東齊國故地;黃介知四會縣,今屬廣東,正是當時地理上的極南之地。「我居北海君南海」這一句化用,真是貼切、巧妙到了令人拍案的地步。

寄雁傳書,想托南飛的大雁給你帶去我的書信,大雁卻謝絕了我。——古人相信大雁南飛,最遠飛到衡陽,所以衡陽有一座回雁峰,傳為大雁南飛的終點站。廣東更在衡陽之南,自然是大雁飛不到的地方。而黃庭堅不說雁飛不到,卻說雁謝不能。畢竟鴻雁傳書是一個太平常的典故,而黃庭堅這一回再次點鐵成金,從古人陳語中翻出了新意。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們曾在桃李春風中杯酒言歡,而分別之後,轉眼便已十年,這十年間我們江湖遠隔,在燈下,在夜雨時分,每每思念著彼此。黃庭堅與黃介是同榜進士,所謂「桃李春風一杯酒」,指的正是當年在京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登科後》)的歡樂,而「江湖夜雨十年燈」化自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黃庭堅以「江湖」搭配「夜雨」,以「十年」搭配「燈」,妙手剪裁,使蒼涼寥廓的感覺呼之欲出,而字面上竟然平淡無奇,半點也見不出用力的痕跡。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寫黃介清正廉潔,深諳治道。《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私奔成都,「家居徒四壁立」,這正是成語「家徒四壁」的出處。《左傳·定公十三年》有「三折肱知為良醫」,一個人胳膊有過多次骨折,就一定積累出許多治病、護理的經驗,足以成為良醫。這也就是久病成醫的意思,而黃庭堅的詩句是說,黃介不待三折肱便已經深諳治國之道了。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籐」,遙想這十年間黃介一定讀書不輟,治道益深,只可惜熬到頭白也只做了偏遠南國的一名縣令,在瘴癘肆虐的地方與猿猴為伴。對摯友懷才不遇的惋惜就這樣溢於言表。

熟悉律體詩的讀者會發現這首詩音律不諧,不明白為什麼絕頂高手也會犯低級錯誤。但黃庭堅是有意為之的,他主張「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甚至故意違反格律要求,造成一種佶屈、古拗的聲音效果。如「但有四立壁」,一連五個仄聲字,是初學律詩者絕無膽量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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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黃庭堅的一首《戲呈孔毅父》:

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絲窠綴露珠。

校書著作頻詔除,猶能上車問何如。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

這首詩純然是發牢騷,向好友孔平仲(字毅父)發洩自己對才高位卑的不滿。以今天的觀念來說,這是一首以又酸又澀的語言宣洩負能量的詩。

「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意思很簡單,只是說文章再好也無法陞官發財而已,但修辭很精彩。韓愈《毛穎傳》將毛筆擬人化,說它受封為管城子。《左傳·莊公九年》曹劌論戰,鄉人有言「肉食者謀之」,以「肉食者」代稱官僚貴族。《後漢書·班超傳》,看相的人說班超「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戶侯相也」,班超原本做的是抄抄寫寫的工作,賺一點微薄的薪水而已,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的日子,投筆從戎,建功西域,果然受封為定遠侯。

西晉魯褒撰有一篇諷刺長文《錢神論》,有「親愛如兄,字曰孔方」之語。銅錢中心處有方孔,故而以孔方稱之,從此「孔方兄」便成為人們對錢的戲稱。嵇康有名文《與山巨源絕交書》,拒絕山濤的拉攏,不肯屈服於司馬氏。黃庭堅在詩句裡「小題大做」,說管城子面相不佳,注定沒有加官晉爵的希望,孔方兄給自己寄來《絕交書》,看來自己這一生只能在貧賤裡度過了。僅僅兩句詩,雜糅了五個典故,偏偏對仗工整,語意詼諧。

「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絲窠綴露珠」,這一聯貌似不再怨天尤人,轉而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檢討自己之所以仕途不順,是因為文章不能有補於世,空有華麗的辭藻而已,只似蛛網上綴著的閃亮露珠。

「校書著作頻詔除,猶能上車問何如」,「除」是「授官」的意思,黃庭堅先後任職秘書省校書郎和著作佐郎,負責一點可有可無的文秘工作,這是「校書著作頻詔除」寫實的一面。但這一聯還有用典的一面: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談到梁朝全盛之時,貴族子弟大多不學無術,以至於出現了這樣的諺語:「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只要上得去車,就可以當著作郎;只要會問安,就可以做秘書官。)「體中何如」是當時書信中的客套話,相當於「您近來身體可好」。黃庭堅這兩句詩虛實兼顧,說自己受任校書郎、著作佐郎,也不過是像那些梁朝貴公子一樣尸位素餐罷了。言外之意是,自己不甘心在這種閒職裡碌碌無為,徒然消耗歲月,但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無可奈何之下,忽然回憶起與你(孔平仲)一同在寺院用便飯的情景,心緒便隨著秋雁飛回家鄉的東湖。東湖就在黃庭堅的家鄉附近,夢到東湖,也就是生出了辭官歸隱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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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介紹的這三首詩,都有黃庭堅最典型的特點。這樣的詩,在今天看來何止是王國維所謂的「稍隔」,簡直就是隔得不能再隔了。隔與不隔,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讀者。畢竟王國維也是一個博覽群書的人,許多在今天普通讀者看來難以索解的詩句,在王國維眼裡只是平常言語罷了。所以,黃庭堅的詩歌究竟隔或不隔,並不全然取決於用典、化用的多少,而更加取決於用典、化用是否圓融無礙。「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這便是圓融無礙的,「敵人開戶玩處女」,這就略嫌生硬了些。

蘇軾和黃庭堅一樣聰明,一樣淵博,但是在詩句的圓融無礙上明顯做得比黃庭堅好,幾乎尋不見任何刻意、用力的痕跡。試看一首《過永樂文長老已卒》:

初驚鶴瘦不可識,旋覺雲歸無處尋。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

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

詩題中的永樂即秀州(今浙江嘉興)永樂鄉,當地有一座報本禪院,住持文及是蘇軾的同鄉。先前蘇軾已有兩度經過秀州,拜訪文及長老,這一次再訪報本禪院,物是人非,文及已然圓寂,這首詩便是蘇軾的悼念之作。

「初驚鶴瘦不可識,旋覺雲歸無處尋」,「鶴瘦」指病容憔悴,「雲歸」指文及圓寂。五代年間,詩僧貫休寫詩贈吳越王錢鏐,詩句有「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錢鏐嫌「十四州」不夠氣派,要貫休改為「四十州」。貫休答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余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即日便離開吳越,遠遊蜀地。蘇軾「鶴瘦」「雲歸」二語恰恰切合文及的身份,而一「初驚」,一「旋覺」,令人生出時間如白駒過隙之感。

「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這一聯是極著名的妙對,既是紀實,寫自己與文及的交往過程,更以佛學術語道出了在佛教徒眼中世界人生的真相。三訪文及,始覺其老,既驚其病,終傷其死,彷彿彈指之間便經歷了三生三世。

當佛陀還是太子的時候,某日在城中散步,於東西南北四座城門處分別看到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的景象,從此發願修行,要找出使人生徹底擺脫苦痛的辦法。人生一切皆苦,永遠擺不脫生老病死的糾纏,而當時印度人普遍信奉輪迴說,所以即便勇於自殺也擺脫不了生命的苦難,還要不斷在輪迴轉世中承受新的苦痛。佛陀終於悟出一條解脫之道,從無休無止的輪迴當中脫身而出。蘇軾詩句中「老病死」與「去來今」的對仗,在佛學的概念裡,正是今生之苦與無限輪迴之苦的對照。

「一彈指頃」也是來自佛教的語言。彈指有兩種動作:一是拇指和食指做一個快速的摩擦;二是拇指和中指夾住食指,快速地把食指彈出去。彈指有四種含義:一是表示虔敬歡喜;二是表示警告;三是表示許諾;四是表示一種非常短的時間單位。《翻譯名義集·時分》記載: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印度佛學是出名的精微繁複,對每一個哪怕再細小的概念都有非常精確、完善乃至不厭其煩的限定。佛教東傳之後,偏偏中國人的做派完全相反,最喜歡大而化之,所以「彈指之間」的含義也就化約為「頃刻」了。

三次登門拜訪,分別見到老苦、病苦、死苦,彷彿彈指之間便已經過去三生三世。這並不只是一種比喻,因為在佛學裡,彈指之間與三生三世完全可以等量齊觀。天台宗經典《大乘止觀法門》就有過論證:在空間上,一座城市與一個毛孔同樣大小;在時間上,彈指之間與千秋萬世同樣長短。如此再看「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不僅蘊含著太深沉的人生感悟,亦凝練著太精微的佛學義理。若以黃庭堅的詩歌主張來衡量,「三過」一聯當之無愧為「點鐵成金」的最高境界。

從律體詩的形式上看,「三過」一聯屬於流水對,即出句與對句共敘一事,意思是連貫的,而不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那種常見的兩句分敘二事的對仗。頷聯既已是流水對,頸聯便變為普通對仗:「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這些年間,蘇軾的師友接連亡故,蘇軾已經寫過太多首輓詩,對死亡已經生出麻木的感覺,而文及畢竟與自己有鄉黨之誼,所以對他的去世,那顆「存亡慣見」的心不免生出了幾許波瀾。

「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尾聯因用典圓融而備受稱賞,以唐代高僧圓澤比文及,暗中以李源自比,深沉地道出了再續前生未了緣的思念。圓澤的故事見於唐人袁郊《甘澤謠》,《蘇詩總案》有記載說: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蘇軾在杭州天竺寺與一眾高僧作別,書《圓澤傳》相贈。

蘇軾《圓澤傳》是由袁郊《甘澤謠》提煉刪削而成,故事大意是說:洛陽惠林寺原是唐玄宗年間光祿卿李憕的家宅,安祿山攻陷洛陽,李憕就在家中遇害。李憕之子李源年輕時豪侈善歌,過的是貴介公子的張揚日子。而在父親去世之後,李源彷彿脫胎換骨一般,悲憤自誓,不仕進,不娶妻,不食肉。家宅既已變為寺院,他便住在寺內,一住就是五十餘年。

寺中有一名法號圓澤的僧人,富有資財,通曉音律,與李源交誼最密。某日兩人相約,結伴去蜀中青城山、峨眉山遊玩,但是在路線的安排上發生了一點分歧。唐人從中原入蜀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水路,自荊州溯長江而上,經三峽至渝州;二是陸路,由長安穿過終南山褒斜谷。圓澤想走陸路,李源卻說:「我已經棄絕世事,怎可以再取道京城長安呢?」圓澤默然良久,說了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人生行止真是不由自主啊。」

於是二人取道荊州,當船隻在南浦靠岸之後,見到一名孕婦正在那裡汲水。圓澤忽然落淚:「我之所以不願走這條路,就是因為她呀!」李源大驚,忙問緣故。圓澤答道:「這位婦人姓王,我本應托生為她的兒子。她已經懷孕三年了,我若不來,她便無法生產。今日既然見到了她,我再不能逃避,請你用符咒助我轉生。待我轉生三日,接受洗浴的那天,希望你能來看我。屆時我會對你一笑,使你相信那孩子真是我的轉世。十三年後中秋之夜,我會在杭州天竺寺外與你相見。」

聞言之下,李源既悲且悔。當天日暮,圓澤果然死去,而王氏也果然誕下了一個男嬰。三日之後,李源來看那個男嬰,男嬰也果然對他展顏一笑。李源將前因後果細細講述給王氏,將圓澤的遺體就在山下安葬。經此事變,李源再無心情入蜀,及至返回洛陽惠林寺,才知道圓澤在出發之前早已給弟子留下了遺言。

十三年後,李源如約趕赴杭州,只見天竺寺外,葛洪川畔,有一名牧童扣牛角而歌:「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李源連忙呼問,牧童答道:「李公真是守信之人,然而俗緣未盡,你我還不能重聚。只有勤修不墮,才能再見。」說罷又放歌道,「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當歌聲隱去,牧童已不見蹤影。

又兩年之後,宰相李德裕上奏朝廷,說李源乃忠臣之子,有孝行,理當表彰。朝廷因此封李源為諫議大夫,李源卻不肯赴任,甘心終老於惠林寺中,以八十高齡辭世。

「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兩句詩,蘊含了這樣一個曲折神異而又深摯多情的故事。當然,不熟悉佛典的人讀不出其中的妙境,隔與不隔也就言人人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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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提出,以一人一詞論,即便在同一首詞中,也有隔與不隔的分別。歐陽修《少年游》詠春草,上闋「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亦即有很強的畫面感,使讀者一下子就被帶入詞句所描繪的景象之中;然而寫到下闋,「謝家池上,江淹浦畔」,連用兩則典故,便失之於隔,畫面感就這樣模糊起來。

這首詞在第二十三章已有分析,此不贅述,且看王國維下一則例證:姜夔《翠樓吟》,下闋「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寫至「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便失之於隔。

我們且看姜夔《翠樓吟》的全篇: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詞有小序:「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為予言之。興懷昔游,且傷今之離索也。」

淳熙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是年冬,武昌黃鶴山安遠樓竣工,姜夔與劉去非等好友前往參加落成典禮,自度此曲以紀盛況。時隔十年,有姜夔的好友於漢陽江邊的鸚鵡洲上聽到一名年輕歌女唱起這首詞,相詢之下,她竟然還能講出這首詞的創作背景。友人後來見到姜夔,具言其事,姜夔不禁俯仰今昔,補寫下這篇詞序。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龍沙」代指塞外,影射北方的金國,「虎落」是遮護城邑或營寨的竹籬。武昌位於宋、金前線,是防禦金軍南下的戰略要衝。自紹興第二次和議達成之後,兩國維持了相當一段時間的和平,遂有「月冷龍沙,塵清虎落」的寧靜。「酺」(pu)是國家有慶典時特許百姓聚眾宴飲,這是源自漢朝的傳統,故稱漢酺。漢律嚴禁百姓聚眾宴飲,只有當國家有喜事的時候,皇帝才會開恩破例一次。安遠樓落成之年,正值太上皇(宋高宗)八十大壽,特地犒賞內外諸軍,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今年漢酺初賜」以及下句「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便是特指此事。

「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寫安遠樓的壯麗,有紅色闌干曲折盤旋,有翠色飛簷探出山外。「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當夜色來時,微風吹過,使人迷醉於妙齡歌女的脂粉香氣。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黃鶴山曾有仙人乘鶴飛過,黃鶴樓便因此而得名,而與黃鶴樓同在黃鶴山上的安遠樓亦正適宜有詞仙飛來,與雅客同歡。「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詞人憑欄遠眺,只見萋萋芳草,無邊無際,不禁在客中生出鄉愁。「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天涯漂泊太久,只有任酒與花來排遣愁懷,消磨志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詞境在上一句裡突然轉入消沉,於是無言哽咽,只有以景結情,看遠山一片雨後初晴的暮色,而蕭索與惆悵的意緒就這樣在不經意間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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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國維看來,《翠樓吟》下闋「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這是不隔的範例。其實這幾句並非純然的賦體白描,「詞仙」云云是由當地的神仙故事生發而出的,「玉梯」代指闌干,這正是《人間詞話》第三十四章批評過的「詞忌用替代字」之一例,「歎芳草、萋萋千里」是從《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變化而來。只因為典故與被化用的詩句太為古人熟知,替代字也不算濫俗,所以讀起來才沒有半點障礙。但是,倘若換作今天的普通讀者,大多還是會感覺這幾句詞有「隔」的毛病,如霧裡看花,不清不楚。

耐人尋味的是,王國維卻認為這首詞寫至「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便失之於隔,然而這兩句既非用典,亦非化用前人成句,更沒有任何替代字,若說它是賦體白描亦不為過。猜想王國維的用意,大約是覺得太雕琢,太生硬。明明只是借酒澆愁而已,這樣簡單的一個意思,偏偏要說成「酒祓清愁」;明明只是溫柔鄉里醉英雄而已,這樣簡單的一個意思,偏偏要說成「花銷英氣」,使讀者一時間無從索解,而索解之後又會覺得了無深意。

但我們也可以說,「酒祓清愁,花銷英氣」雖然含義平淡無奇,但這樣的遣詞造句偏偏給人一種落拓不羈的感覺,甚至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涼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盛讚《翠樓吟》下闋之妙說:「『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一縱一操,筆如游龍,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

這是一個高到令人吃驚的評價,顯然在陳廷焯看來,在姜夔的所有名作裡竟然以這首《翠樓吟》,而非以《揚州慢》或《暗香》《疏影》為第一,「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也赫然出現在他的引用之內。

其實陳廷焯與王國維的意見未必就有十足的矛盾,「酒祓清愁,花銷英氣」兩句確不是那種「語語都在目前」的寫法,以「隔」稱之倒也無可厚非;但是,倘若我們不以隔與不隔區分高下,多花一點時間體味這兩句詞特殊的遣詞造句所帶來的特殊氣質,便也該承認這確也不失為一種高明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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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講過自己對王國維的理解,他說王國維反對用空泛的辭藻,因為空泛的辭藻是用來障隔和遮掩的,彷彿亞當和夏娃的樹葉,又像照相館中的衣服,是人人可穿用的,沒有特殊的個性,沒有明顯的輪廓。(《論不隔》)

諸如用典、替代語這些,人人可用,而且易用,庸手捧一本《龍文鞭影》就可以寫詩。但是,要想寫出點鐵成金的巧妙,還要做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自非絕頂高手而不能為。錢鍾書說:「有人說『不隔』說只能解釋顯的、一望而知的文藝,不能解釋隱的、鉤深致遠的文藝,這便是誤會了『不隔』。『不隔』不是一樁事物,不是一個境界,而是一種狀態(state),一種透明洞澈的狀態——『純潔的空明』,譬之於光天化日;在這種狀態之中,作者所寫的事物和境界得以無遮隱地暴露在讀者的眼前。作者的藝術的高下,全看他有無本領來撥雲霧而見青天,造就這個狀態……隱和顯的分別跟『不隔』沒有關係。比喻、暗示、象徵,甚而至於典故,都不妨用,只要有必須用這種轉彎方式來寫到『不隔』的事物。」(《論不隔》)

錢鍾書的這番看法,與其說是對王國維的解釋,不如說是在王國維的基礎上提出了更高一層的新見,顯然比《人間詞話》的講法更合理些,也更有叔本華的味道。王國維當時並不曾考慮得這般妥當,也確實不喜歡「隱的、鉤深致遠的文藝」。所以在《人間詞話》本章結尾,王國維做出這樣一番總括:「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南宋之詞,有隔也有不隔,但即便是不隔的詞,終歸也比不上五代、北宋的不隔之作。

詞從五代、北宋一路發展到南宋,確實有一個從質樸到繁縟的變化,正如詩歌從漢魏發展到六朝一樣。大勢所趨,不是個人力量可以扭轉的。王國維偏愛寫意,厭煩工筆。作為個人審美趣味的選擇,這當然無可厚非,但是,若以工筆畫的標準來批評寫意畫,這就有失厚道了。素面朝天是一種美,富艷精工是一種美,甚至猶抱琵琶半遮面也是一種美。在不同的年紀、不同的心態、不同的情境裡,我們對美的理解與渴望常常變動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