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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柳]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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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繼續詠物詞的話題,「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已見於第三十一章,「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已見於第三十六章,「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語出姜夔《點絳唇》,是姜夔小令中的名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詞有小序:「丁未冬過吳松作。」那是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冬,姜夔往返於湖州與蘇州之間,途經吳松(今江蘇吳江)。吳江是姜夔最仰慕的晚唐詩人陸龜蒙的隱居之地,所以於姜夔很有些特殊的意義。

陸龜蒙生當晚唐衰世,看不慣世道的渾濁險惡,索性隱居不仕,經營茶園,靠茶租為生,時常載著書籍、茶灶、筆床、釣具,泛舟往來於太湖,逍遙自適,還為自己取了個「天隨子」的雅號。「天隨」語出《莊子》「神動而天隨」,形容君子從容無為的姿態。「天隨」其實很有進取精神,因為在《莊子》的上下文裡,君子只有從容無為,安其性命之情,才可以治理天下。結合陸龜蒙所處的時代來看,這個名號真是一種高明的反諷。

陸龜蒙的詩歌裡常有大雁的意象,所以當姜夔經過吳松,緬懷前輩風流,也以大雁的意象宕開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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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燕」讀平聲,指北方燕地。北雁南飛,飛過陸龜蒙曾經泛舟的太湖西畔。「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這兩句在擬人與寫實之間疑真疑幻,最見修辭的巧妙:「商略」兼有商量、醞釀的意思,湖畔幾座山峰本已顯出清苦的模樣,更醞釀著一番雨意。吳江城外有甘泉橋,因橋下甘泉被品評為天下第四泉,橋便也有了「第四橋」之名。「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詞人行經第四橋邊,想像當年天隨子陸龜蒙在此經營茶園,有天下絕佳的泉水可供烹茶,不由得也動了在此歸隱的念頭。然而世易時移,「今何許」一語宕開,「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憑欄眺望,只見殘柳在風中搖曳,彷彿古往今來的無限蒼茫盡在其中。

這首詞的末三句寫得最是出人意料。「憑闌懷古」接下來順理成章應該寫「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一類的風景,姜夔卻以「殘柳參差舞」收束,乍看起來不帶半分古意,細細思量之下,卻有無限白雲蒼狗、滄海桑田的意境。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有一番很中肯的評語:姜夔長調之妙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他人所不能及者,如《點絳唇·丁未過吳松作》,通篇只寫眼前景物,結尾處忽然道出「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世,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闌懷古」以下僅以「殘柳參差舞」五字詠歎結束。無窮感傷,都在虛處,令讀者弔古傷今,不能自止。

但王國維視角不同,標準不同,只認可姜夔這幾首詞「格韻高絕」,卻不認可它們在詠物上的表現。詠物就該直達神理,寫出所詠之物的「理想」(用叔本華語),倘若只顧格調而忽視神理,結果便是「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不僅姜夔有這個毛病,「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史達祖、吳文英這些南宋巨擘全有同樣的毛病。這是南宋詞壇的通病,所以不免令人疑惑:「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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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達祖、吳文英不僅在南宋詞壇,在清代詞壇中亦是極受推重的人物。史達祖最以詠物詞名世,小令有文人畫的寫意味道,長調則有宋徽宗工筆花鳥的風格。《留春令·詠梅花》是其詠物小令的代表作:

故人溪上,掛愁無奈,煙梢月樹。一涓春水點黃昏,便沒頓、相思處。

曾把芳心深相許。故夢勞詩苦。聞說東風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這是沈義父會喜歡的風格,因為它詠梅而詞中全不曾出現一個「梅」字,最符合《樂府指迷》「詠物詞,最忌說出題字」的原則。上闋寫故人溪畔的梅樹在月色下的煙水朦朧裡彷彿掛著無奈的愁緒。春水涓涓,攪碎了黃昏的靜謐,攪碎了人心中的靜謐,使相思的柔情不知該如何安頓才好。下闋說正是因為當初對梅花付出了濃情,從此輾轉反側,魂夢難安,詩句也每每染上了愁苦的色彩。聞說東風也像我一樣多情,在竹邊被梅花的香氣留住。

這首詞顯然別有懷抱,只有當事人才能讀出其中的隱秘,但是作為普通讀者,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史達祖所營造出來的那份煙水淒迷之美與一往情深之癡。作為一首抒情小品,它無疑是第一流的佳作,但王國維不會喜歡這樣的詞,因為作為一首詠物詞,它完全沒有寫出梅花之神理,沒有達到「寫物之工」,若將標題換作「詠桃花」「詠杏花」,也完全可以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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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首史達祖的長調,《綺羅香·春雨》: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裡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它、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沈沈70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這首詞通篇詠春雨,依舊通篇不帶一個「雨」字。與《留春令·詠梅花》不同的是,這首詞即便遮住題目,依然從字裡行間見得出題目。以長調詠春雨,讀起來也最有春雨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的味道。

詞的起首便寫出春雨那似有還無、如煙如霧的情態,以擬人的寫法說它欺花困柳,移動時序,那不休不歇的冥迷彷彿人心中莫名的惆悵,欲飛還住的姿態正如愁人的腳步。蝴蝶飛不動了,只有歇宿在西園裡;燕子卻喜愛春泥的潤澤,在南浦流連忘返。雨水耽擱了佳約,鈿車不出,郊遊的勝地清清冷冷。在江邊遙望,迷濛的煙水中尋不到遠方的渡口。山巒隱隱約約,彷彿女子帶淚的眉眼。斷岸生出新綠,落花順水漂流。記得當日緊閉門扉,一任雨打梨花,你我在燈下細語,直到夜深。

這首詞極盡工筆之妙,遣詞造句裡暗藏了許多文學語碼,卻似虛還實,並不是實實在在的用典。「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西園是漢代上林苑的別名,南浦則有別離的含義,《楚辭·九歌·河伯》有「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別賦》有「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鈿車不到杜陵路」,鈿車指鑲金嵌玉的車駕,白居易詩有「金谷蹋花香騎入,曲江碾草鈿車行」。杜陵是唐代長安城南的郊遊勝地,秦代置杜縣,漢宣帝在此築陵,因此改稱杜陵。「春潮晚急」,化自唐人韋應物的名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謝娘」是女子的代稱,以遠山比女子之眉,出自《西京雜記》對卓文君的描寫:「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女子描眉的式樣亦專有「遠山眉」,模仿遠山青黛。

「門掩梨花」,語出北宋李重元《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剪燈深夜語」語出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如此眾多的文學語碼,堆砌出一幅工筆春雨圖。史達祖的詠物長調大多都是這樣的強調,王國維所謂之「隔」,以史達祖的詞一路體會下來,似乎不僅僅是指詠物未得神理,也包含了情感並未真切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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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達祖有一首《滿江紅·書懷》,很不似他的一貫風格。以之對照《綺羅香·春雨》,我們很容易便會發現,感情的真切與優雅的賞玩之間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好領青衫,全不向、詩書中得。還也費、區區造物,許多心力。未暇買田清穎尾,尚須索米長安陌。有當時、黃卷滿前頭,多慚德。

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後,懷雞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直貧相逼。對黃花、常待不吟詩,詩成癖。

首句「好領青衫」即「好一領青衫」,是憤懣中的反話。青衫是低級官員的服色,而縱然是一領青衫,也不是憑借詩書文章贏得。史達祖滿腹經綸,卻始終不得進士及第,只好以幕僚終老,心中自是憤憤不平。若有不平,便當歸隱,於穎水之濱買田讀書,也算是一個不失體面的出路。但爭奈阮囊羞澀,只能辛苦打工,從權貴處掙得一點衣食。看到房間裡還存著年輕時求取功名所讀的書卷,不禁生出幾分羞慚。思量往事,兒戲一般地投身公門,雖然在幕僚中最受倚重,但哪有讀書人甘居幕僚呢?而朝廷的門路,始終隔著重重險阻,非一己之力所能走通。越發想要歸隱田園,無奈永遠都為生計所迫,怎可以輕易辭職呢?秋光雖好,自己卻沒有吟詩的興致,凡有塗抹,無非出於愛詩的癖好罷了。

這首詞也用到許多文學語碼,卻與《綺羅香·春雨》味道迥異。「好領青衫,全不向、詩書中得」,詩書專指《詩經》《尚書》,引申為考取功名所需的儒家經典。造物即造物主,語出《莊子·內篇·大宗師》「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造物主神通廣大,史達祖卻稱其為「區區造物」,不平之氣躍然紙上。「未暇買田清穎尾」用北宋劉渙(字凝之)的故事:劉渙於宋仁宗皇祐初年任職穎上令,因忤逆上級而辭官歸隱,自號西澗居士,以超然的姿態消磨清貧到骨的日子。黃庭堅有詩《拜劉凝之畫像》,盛讚劉渙的品格:「棄官清穎尾,買田落星灣。身在菰蒲中,名滿天地間。誰能四十年,保此清靜退。往來澗谷中,神光射牛背。」劉渙從容退隱,甘守清貧,正是史達祖最為嚮往的榜樣,但只恨「未暇」。之所以「未暇」,是因為「尚須索米長安陌」,不得不為最基本的生計奔走於達官顯貴的門庭。當初苦讀詩書,難道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嗎?於是「有當時、黃卷滿前頭,多慚德」。

所謂黃卷,古人寫書用紙,以黃檗汁染之防蠹,故此可稱書籍為黃卷。古人對書籍的尊重是今人很難想像的,唐人劉肅《大唐新語》有「黃卷之中,聖賢備在」,在黃卷面前感到羞慚,實則是愧對聖賢教誨的意思。

「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後,懷雞肋」,「兒劇」即兒戲,牛後一語出自《史記·蘇秦傳》所引民諺「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史達祖總算是當時幕僚界的頭面人物,但那又如何,也只是個無品無級的幫閒罷了。雞肋一語出自《三國誌·魏書·武帝紀》,曹操在漢中之戰中陷入膠著,以「雞肋」為軍令,主簿楊修因此猜出曹操有退兵之意,因為雞肋棄之可惜而食之無味,正如漢中之於曹操。幕僚職位之於史達祖,也正如雞肋一般,卻因為「尚須索米長安陌」而無法輕棄。

「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語出宋玉《九辯》:「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雖有忠君報國之念,無奈奸佞當道,如同猛獸阻門。此路既然不通,自然會生出歸心。「三徑就荒秋自好」,故園秋色以誘人的姿態召喚著自己的回歸。這一句直接化用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三輔決錄》有記載說:漢代蔣詡隱居,在房前的竹林中開闢了三條小路,只與求仲、羊仲兩位高士往來。

「三徑就荒秋自好」,但無奈「一錢不直貧相逼」。後者語出《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生平毀程不識不直(值)一錢」,正是因為貧窮的逼迫才使得自己不得不委屈仰給於權貴之門,兼濟天下的追求與獨善其身的退守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這首《滿江紅·書懷》掉書袋並不在《綺羅香·春雨》之下,卻令人覺得更加真切,真切得簡直有一種刺痛感。在今天這個崇尚正能量的時代裡,苦悶的文學已經沒有幾個讀者,然而負能量的文學永遠比正能量的文學更使人有「不隔」之感,因為抒發苦悶、不平則鳴,永遠都是文學最為本質的內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