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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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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均」即步韻,依照他人作品原韻的唱和之作。步韻的風氣始於白居易和元稹,兩人太頻繁地互贈詩歌,你步我的韻,我步你的韻,來來回回總有揮灑不盡的雅興。

詩詞對於古代文人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創作,還是一種社交手段,而步韻是最能發揮社交功能的。如王國維這樣單純崇尚藝術的人,自然會對步韻心懷輕蔑。步韻會憑空增加技術難度,因為你要嚴格依照別人的韻腳寫出自己的意思。聞一多說寫詩是「戴著鐐銬跳舞」,那麼步韻就意味著在鐐銬之外再套上一副枷鎖。

所以步韻之作每每差強人意,只有極少數才可以躋身第一流作品之列。可想而知,步韻一般都比不過原作,除非步韻者是世不兩出的天才。蘇軾就是這樣的天才,當他的同僚兼好友章楶寫出一首哄傳一時的楊花詞後,他的步韻之作反而後來居上,使章楶的詞倒像是勉強步韻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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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楶,字質夫,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進士,是以書生建立武功的一代傳奇人物。

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章楶赴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蘇軾正因為烏台詩案的緣故編管黃州,兩地相距不遠,很方便書信與唱酬往還。蘇軾在寫給章楶的一封信裡講到了兩首楊花詞的來龍去脈:

某啟。承喻慎敬以處憂患。非心愛我之深,何以及此,謹置之座右也。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辭。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七夕詞亦呈錄,藥方付徐令去,惟細辨。……

以此推斷,章楶之前有書信叮囑蘇軾,要以「慎敬」的心態挨過這段磨難,信中還附有《水龍吟》詠楊花之詞。蘇軾這番獲罪有新舊黨爭的背景,牽連廣大,章楶也算是難兄難弟之一。蘇軾感時傷世,步韻一首《水龍吟》隨信寄去,但汲取了章楶「慎敬」的勸告,囑托他不要將這首詞給旁人看到。

所以,無論是章楶的原作還是蘇軾的唱酬,都不僅僅是以詠物詞的姿態描摹楊花而已,其中別有寄托,不宜與外人道。章楶原作如下: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章楶開門見山,點出「柳花飄墜」,這正是沈義父會蹙眉而王國維會頷首的寫法。楊花「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這裡卻用到了一個文學語碼:韓愈《晚春》詩有「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楊花和榆莢屬於草木之中懵懵懂懂的一類,全不與群芳爭奇鬥艷。韓愈是以楊花與榆莢自況,說自己既無心機,亦無才華,不堪與同僚爭權奪利。章楶用到了這一語碼,因為這正是自己與蘇軾的共同寫照。

楊花不與群芳爭春,終日裡只是「閒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無奈楊花欲靜而春風不止,「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這樣的描寫可謂得楊花之神理,亦可謂得官場浮沉之神理。

下闋視角忽然一變,寫「玉人」看楊花的百般姿態,觸緒傷懷,「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這又是一個文學語碼:漢代長安有章台街,遍植柳樹,是全國最著名的紅燈區,在歷代文人筆下成為秦樓楚館的代稱。丈夫冶遊不歸,少婦空閨凝望,從閨閣中飄墜的楊花聯想到章台路上的柳綿,正如遠貶外地的官員無限緬懷帝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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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步韻之作如下: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起首「似花還似非花」,楊花雖然有花之名,實則只是柳絮。劉熙載《藝概》稱這一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確實,全詞始終都在不即不離之間,似寫花卻在寫人,似寫人卻在寫花,似寫實卻在記夢,似記夢卻在言情,以朦朧之筆轉換於虛實之間。

時序變遷,楊花自然飄墜,在詞人看來卻是有意地「拋家傍路」。章楶當時讀到這裡,一定體味得出其中所蘊含的身世之慨。楊花究竟有無「才思」,蘇軾分明在向章楶作答:「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看似「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實則細細思量,在拋家傍路的時候又何嘗沒有柔腸百轉呢?「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究竟是楊花情態的擬人之語,還是章楶筆下那名「玉人」的寫照呢?「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究竟夢如楊花,抑或是楊花如夢,究竟是楊花被黃鶯的飛動帶起,抑或是她的夢被鶯聲驚醒,亦真亦幻,無從分辨。

下闋道出傷心的原委:「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是楊花飛盡也罷,是群芳凋零也罷,最堪恨者是它們帶走了春光。剩下的是什麼?是「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是一場雨後,點點楊花在池塘上漂浮,再也無力飛起。古人相信楊花入水化為浮萍,這雖然沒有科學上的真實,卻是詩意中的真相。這真相令人傷感,想那漫天的楊花最後要麼碾入塵土,要麼隨水漂流,只消幾日的光景便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而那流水中的「一池萍碎」若待仔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兩首《水龍吟》俱屬佳作,蘇軾終歸以不即不離、虛實難辨的寫法更勝一籌。王國維是天才論者,所以認為兩首詞的高下之別緣於章楶才力有限,蘇軾天才絕頂。文學藝術上的造詣的確需要功力為基礎,但功力是每個人只要用心便可以獲得的,只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才是決定頂尖高手高下之別的唯一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