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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美成《青玉案》[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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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品評三篇詠荷佳作:周邦彥《蘇幕遮》勝出,因其寫出了荷花的神理;姜夔《念奴嬌》《惜紅衣》落敗,因其有隔霧看花之恨。

周邦彥《蘇幕遮》究竟如何寫出了荷花神理,在本書第二章裡已經有過說明,這裡不妨專論姜夔的兩首詞,先從《念奴嬌》說起: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詞牌下有小序:「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盪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閒,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姜夔客居武陵時,曾與二三好友盪舟游嬉。時間已經入秋,有水面乾涸之處,荷葉高達尋丈,遮風蔽日,如同一片樹林。在這荷葉林中小憩,不似人間之樂。此時姜夔來到吳興(今浙江湖州),幾度徜徉於荷花叢中,又在夜晚泛舟西湖,為風光絕倒,於是寫下這首《念奴嬌》。

這首詞用語平易,不勞解釋,而主題與其說是詠荷,不如說是吟詠自己在荷塘中賞玩的心緒。荷花不是主角,詞人自己才是。換言之,詞中的荷花完全可以換成杏花、梅花,卻不會對整首詞的基調造成多大的影響。只要詞人逍遙自適、詩酒流連的姿態尚在,是荷花還是梅花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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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紅衣》是姜夔自製的詞牌,顧名思義,是在惋惜荷花的凋零。詞前仍有小序:「吳興號水晶宮,荷花盛麗。陳簡齋云:『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見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巖,數往來紅香中,自度此曲,以無射宮歌之。」

吳興水鄉,楊濮在此地為官時有詩說「溪上玉樓樓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宮」,此後吳興便有了「水晶宮」這個美稱。姜夔在夏日往來於荷花盛開的吳興水面,作了這首《惜紅衣》,與先前那首《念奴嬌》有相似的情緒: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開篇不寫荷花,寫的是詞人自己的生活:在竹蓆上納涼,撫琴讀書閒度時光,慵懶地睡去,慵懶地醒來。口渴時「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待瓜果在泉水裡降足了溫度,取出來以利刀剖分。這一句以「甘碧」為替代字,代指甘甜、碧綠的瓜果,王國維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修辭。

「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這一句用到杜甫的詩典:杜詩《夏日李公見訪》有「遠林暑氣薄,公子過我游。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旁捨頗淳樸,所願亦易求。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牆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杜甫當時僻居城南,無酒可以招待朋友,幸好可以向鄰家借酒,鄰家隔著牆頭遞來濁醪,杜甫便與客人展席暢飲。姜夔這裡以「城南詩客」自況,羨慕杜甫尚可以向西鄰借酒,哪似自己這般離群索居,無人問訊。「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越發覺得寂寞,聽蟬聲在高高的柳枝上長鳴,彷彿在預告著時序將變,秋風將至。

上闋並無半字言及荷花,直到下闋才有「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如虹的拱橋,水邊的堤壩,魚兒嬉游的水波,醉人的花香,這一切多美,而荷花已經凋謝過半了,夏日的風光很快就會被秋風掃盡。一絲傷感中,於是「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系舟登岸,遙望北方故國,泛起無限的愁緒。「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若能與故國美人一同消磨在這夏日荷塘裡該有多好,可惜南北懸隔,伊人不再,時序將換,不知道秋天能否在此相聚,能否一同吟詠這荷塘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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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詠物詞的標準衡量,姜夔《惜紅衣》確實並未寫出荷之神理。若將詞中的荷花換成江蘺薜芷,並不會使全詞減色。從這層意義而言,王國維的論斷切中肯綮,周邦彥《蘇幕遮》確實寫出了荷之神理,姜夔《念奴嬌》《惜紅衣》確實只如隔霧看花。

但是,只要我們換一個標準,將狹義的詠物標準換成廣義的詠物標準,就會得出全新的結論。不妨看一下陸游的名篇《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首詞顯然也不曾寫出梅之神理,說它是詠菊亦未嘗不可。但它並不會因此而降格為二流作品,因為它在借梅花而詠人格,得或不得梅之神理又有何礙呢?姜夔《念奴嬌》《惜紅衣》未嘗不是如此,荷花在詞中只是一個引子而已,詞人的眼光與心意又何嘗真的繫在荷花之上呢?

康熙年間,朱彝尊攜一部手抄本《樂府補題》來到京城,蔣景祁為之雕版印刷,因此掀起清代詠物詞的一場高潮。《樂府補題》是宋元之際十四名南宋遺民詞人詠物詞的一部合集,以五個詞牌分詠五物,以隱喻晦澀的曲筆抒發故國哀思。其實這才是詠物詞的主流。詠物未見得真是詠物,總有一些比興寄托「超然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