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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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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承接前章,繼續批判填詞用替代字的風氣,而標靶從吳文英轉向了沈義父,而吳文英與沈義父的詞學見地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沈義父,字伯時,南宋詞論家,《樂府指迷》所謂樂府,非是樂府詩,而是指詞。《樂府指迷》顧名思義,探討的是填詞的要領,意在為填詞的人指明方向。

《樂府指迷》開宗明義,說沈自己與吳文英相識,暇日相與唱酬,切磋技藝,終於領悟出填詞難於寫詩的道理:詞要比詩歌更重音律和諧,否則便成為長短句的詩歌;詞的用字要比詩歌更雅,否則便成為俚俗小曲;詞的用字不可以太直露,否則就會失去餘味;詞的立意不可以太高,否則就會失去柔和婉約的感覺。

在這樣的圭臬之下,沈義父推舉周邦彥為詞家楷模。在沈義父看來,周邦彥是音樂專家,協律最是本色當行,沒有半點市井氣,而且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化用唐宋名家的詩歌佳句,卻不用經史中的生硬字面,所以冠絕天下。學習周邦彥最成功的要屬吳文英,只可惜他用事下語有些地方過於晦澀,令人難曉。

《樂府指迷》專有一條「詠物不可直說」,即王國維本章摘引的原始出處:

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又詠書,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發,「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為不分曉,乃欲直直說破,卻是賺人與耍曲矣。如說情,不可太露。

其實沈義父的用心在於最後一句「如說情,不可太露」。這個道理原本不錯,正如一句「我愛你」不如情人節裡一隻精心準備的鑽戒更有含蓄而動人的力量。沈義父的失誤僅僅在於將含蓄做過了頭,而他與王國維之別,正是「過」與「不及」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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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天的視角來看,沈義父所探討的是一個文學語碼的問題。隨著文化的演進,不斷會有一些語言成為語碼,或者說是詩歌套語,承載了字面之外的許多含義。如《桃花源記》為我們創造了「桃源」這個語碼,《別賦》為我們創造了「南浦」這個語碼……今天當我們要表達「一個與世隔絕、恬然自適的小社會」的意思,只消說「桃源」或「世外桃源」,不會有人發出質問:為何用替代字,為何不直接說破呢?但是,當今天我們要表達惜別之情,「南浦」已經成為一個過於古老的語碼,能夠順利破解這一語碼的人已經為數不多了。原因倒也簡單:《桃花源記》多年以來都是初中生的必背課文,《別賦》卻連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也未必通讀過一遍。

語碼與替代字在相當程度上是重合的,語碼或替代字本身並不直接意味著說破或不說破,而是會隨著時代的不同,隨著人群的不同,或成為「桃源」,或成為「南浦」。適度的替代字本無可厚非,一旦過度,就會使文學作品看上去有了古代所謂類書(資料彙編)的味道,不復有文學的鮮活性了。

王國維所謂《提要》,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樂府指迷》的評語,評語中說它「欲避鄙俗,而不知轉為塗飾」。若我們以鄙俗為一極,以塗飾為另一極,那麼詞的語言應當是位於這兩極之間的中庸之道,既不過,亦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