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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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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出一種很極端的主張:填詞最忌諱使用替代字,譬如周邦彥《解語花》「桂華流瓦」,雖然境界極妙,只可惜以「桂華」二字代替「月」字。但是,若我們真的奉行這樣的觀點,將「月」字替換回去,「桂華流瓦」變為「月流瓦」或「月光流瓦」,原本濃濃的詩意反而消失無蹤。

周邦彥《解語花》有題目「上元」,即正月十五,俗稱燈節。宋代最重燈節,正月十五賞花燈是全年最盛大的一個節日: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67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這是街市上花燈競放的盛況,而天上「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這是一年中的第一輪滿月,待纖雲散盡,月光灑滿屋瓦,彷彿嫦娥正欲下臨人間。如嫦娥一般,街市上密集的女子們也都將平日裡的艷麗衣衫換成了一身素白,這是元宵佳節特有的風俗,於是「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在音樂裡,在香氣裡,在燈光與月光的交織裡,川流的人潮變幻著美麗的剪影。

詞的下闋以「因念」二字領起回憶,回憶當年詞人在汴京元宵夜的所見。那時候的汴京有「金吾放夜」,即皇家警衛解除了宵禁,千家萬戶,士人游女,一時會聚在花燈如晝的街市,引出了多少段馬隨鈿車、人拾羅帕的浪漫故事。「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那才是最堪回味的時光,最堪回味的燈市,而如今呢,縱然仍有桂華流瓦的華彩,仍有滿路飄香麝的氤氳,賞燈的心緒畢竟淡了。舞蹈結束了,歌聲也不再響起了,也該是驅車回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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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華流瓦」在整首詞裡並沒有絲毫違和感,替代字也從來不曾成為寫詩填詞中的禁忌,只要分寸恰當即好。

事實上,不僅是文學作品,我們日常生活中也常常使用替代字,因為在文學趣味之前,替代字首先具有功能上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

舉一個略嫌粗俗的例子:譬如在一次聚餐上,某人忽然覺得腹中不適,於是直率地對大家說:「告退一下,我要去拉屎。」我們都知道這是很不禮貌的語言,因為它會使聽者產生骯髒惡臭的聯想,以致敗壞了胃口。文雅的說法是:「去盥洗間。」兩者所表達的意思雖然相同,但後者因為使用了替代字,便成功避免了那些引人不適的聯想。

從這層意義上說,雅俗之別意味著顧及旁人感受的程度差別。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越高,社會共識中對旁人感受的顧及程度便越高,於是出現了許多使用替代字的尊稱與雅稱。

再如怕鬼的人在不得不提到鬼時,會說「那個東西」或「不乾淨的東西」,這就避免了「鬼」字給自己帶來的最直接的恐懼感。一個男生決定向暗戀多年的女生表白,但始終鼓不起當面說出「我愛你」三個字的勇氣,終於他在情人節那天送給女生一束紅玫瑰,這束紅玫瑰其實也就是「我愛你」的替代品。我們的生活裡總是需要太多含蓄的表達,這不僅僅是文明化的結果,更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心理結構勢必會對語言提出的要求。所以,原始部族裡的替代字不一定就比文明社會裡少,只是更少地表現於文雅,更多地表現於禁忌罷了。

文學作品中使用替代字,唯一忌諱的就是過度。

文學越發展,替代字就越多,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字具有了文學語碼的屬性。譬如月亮上傳說有桂樹,當這一傳說廣為人知之後,「桂樹」便有了替代「月亮」的可能。如「桂華流瓦」,「華」是「花」的本字,「桂華」本指「桂花」,月桂樹上飄下的桂花閃著光暈在屋瓦上如水波流動,這是何等旖旎的場景呢!這正是「桂華流瓦」使人產生的美好聯想,而「月光照瓦」或「月光流瓦」顯然沒有這般美麗的意象。

但是,當宋詞發展至南宋,文字愈來愈雕琢,替代字用得愈來愈氾濫,難免令人產生矯枉需要過正的念頭。那些缺乏文學天賦的人,亦每每以替代字雕琢辭藻,只寫出一些字面華美而文學意趣蕩然無存的作品,這當然令人不快。這才是王國維所謂「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的含義所在。正是因為有了那些拙劣的詞人,或者意不足,或者語不妙,才會以大量的替代字來遮掩貧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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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窗即吳文英,南宋晚期長調慢詞的名家。他是個低調到無以復加的人物,以至於我們除了知道他字君特,號夢窗之外,對他的生平事跡幾乎一無所知。而他的詞,更以朦朧隱晦著稱,也很難使人從中考索出他的真實經歷。

今天的讀者完全能夠以王家衛的電影風格來理解吳文英的填詞風格。也正如今天的觀眾對王家衛電影的態度一樣,古人對吳文英的詞,愛之者大愛,恨之者深恨。張惠言編選《詞選》,對夢窗詞隻字未錄,張惠言的外孫董毅編輯《續詞選》,也僅收吳文英兩首而已,但清末大詞家朱孝臧編選《宋詞三百首》,收錄夢窗詞足足二十五首,佔到全書十二分之一的篇幅。

吳文英愛用替代字,這在很多詞家看來並不算一個缺點。但是,當我們沿著詞史的脈絡一路看下來,就會發現替代字愈出愈繁,實在是文體發展的一種必然走向:詞從北宋初年到南宋末年,經歷了一個由璞玉渾金到精雕細鏤的過程。所以偏好北宋詞的人往往鄙薄南宋詞,反之亦然。而王國維正是北宋詞的擁躉,最愛的是璞玉渾金的格調。

試舉夢窗詞一例。《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很有吳文英的典型風格:

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

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

這首詞以除夕為背景,這一年的除夕正與立春同時。首句道出當時風俗:家家以絹帛剪裁紅花綠葉插上鬢髮,是為迎春。除夕守歲,坐等時間從舊年進入新年,這就是「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的含義。下闋轉入回憶,憶當年除夕佳人相伴,最堪回味的是她為自己剝開黃柑的那段細節。但往事難尋,青春已老,在這個落梅如雨的夜晚生出無限的傷心。

這首詞的修辭風格,如「玉纖曾擘黃柑」,直譯是說「曾經有個女人用她美麗的手為我剝開黃柑」,不妨對比一下前述周邦彥描寫同樣場景的措辭「纖手破新橙」,後者說「纖手」直接點明了「手」,前者「玉纖」會一下子令讀者不明所以,需要在上下文的語境裡斟酌一下才會想出這是指「纖纖如玉的手」。

再如「可憐千點吳霜」,何謂「吳霜」,顧名思義應是指吳地之霜,但它其實是指斑駁的白髮。「吳霜」的語源是唐代李賀《還自會稽歌》「吳霜點歸鬢」的詩句,這首詩是李賀假托庾肩吾歸自會稽之作,會稽正是吳地,詩歌表面上說自己在歸途中被當地的寒霜點染了兩鬢,實則比喻歲月催老了青春。吳文英以「千點吳霜」作為「斑駁白髮」的替代語,讀者若不是預先讀過李賀的《還自會稽歌》,看到這裡一定會愕然一陣了。

這樣的替代字確實生硬了些,為文辭優雅而優雅,而宋詞自吳文英,替代字愈用愈多,愈用愈生硬,再沒有周邦彥「桂華流瓦」的那種自然之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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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連苑」「繡轂雕鞍」出自秦觀《水龍吟》: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68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69。

玉珮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宋人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對這首詞記有一則故事:一次蘇軾和秦觀會面,閒談之間蘇軾問起秦觀近來可有新的詞作,秦觀便舉了這個「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蘇軾笑道:「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從樓前過。」秦觀問蘇軾的新作,蘇軾說道:「我也有一首說樓上之事的,即『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感歎道:「三句話說盡張建封燕子樓一段故事,奇哉!」

這則詞話常被人用來闡釋詩詞語言的優劣:簡約為優、繁複為劣。但是,這樣的見解顯然忘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道理。倘若讀者對燕子樓的往事一無所知,該如何欣賞得來「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的簡約?依晁無咎的標準,分明也可以用一句「馬嵬坡上雨霖鈴」說盡唐明皇與楊玉環的全部故事,《長恨歌》該是何等冗長低劣的作品。

再者,即便是蘇軾對秦觀的批評也算不上中肯之談,因為蘇軾並不知道這首詞作為「私人語言」的背景:上闋首句「小樓連苑橫空」與下闋首句「玉珮丁東別後」,分別藏了樓、東、玉三字。樓婉,字東玉,是蔡州的一名營伎,秦觀在蔡州時與她發生過一段戀情,於是苦心孤詣將戀人的名字嵌入了這首《水龍吟》裡。王國維亦不知曉這段故事,所以才說「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