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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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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繼續周邦彥的話題。周邦彥詞「深遠之致」不及歐陽修與秦觀,個中緣由正如上文所述,是由截然不同的生活遭際所致。王國維雖然指出周邦彥詞這一點上的不足,卻相當推崇後者的寫作技藝,即「言情體物,窮極工巧」,藝術造詣高而思想深度淺。所以稱周邦彥為「第一流之作者」並不是很高的推崇,只是說他技藝精湛,如同一名巧手的匠人而已。

周邦彥妙解音律,是當時第一流的音樂專家,自然「創調之才多」,會譜新曲,創作新的詞牌。但內容上總是老調重彈,寫不出什麼新意,是所謂「創意之才少」。

周邦彥現存的詞作中,以自創詞牌填寫的有幾十首之多,《六丑·薔薇謝後作》為其中最著名者:

正單衣試酒,恨客裡、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詞牌「六丑」是一個很古怪的名字,南宋詞家周密《浩然齋雅談》有記載說:宋徽宗聽李師師歌唱周邦彥《六丑》,問《六丑》之義,無人答得出來,急忙召見周邦彥親詢,後者答道:「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

「犯」是古代的音樂術語,即今天所謂變調。今天的流行歌曲一般都是一調到底,很少會有變調,因為變調會大大增加歌唱難度,未受過音樂訓練的人很難把握音準。哪怕旋律不變而調式僅變化一次,唱起來已屬不易,何況要變調六次,只有專業歌者才可以唱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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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詞的曲調早已失傳,我們只能從字裡行間想像當初的旋律之美。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有說:「讀先生之詞,於文字之外,須更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

這正是今天讀周邦彥詞特地要留意的地方,讀得慢些,再慢些,在那些長調慢詞裡以柔緩的聲音體味抑揚頓挫的微妙。但是,若從立意上看,如這首《六丑》,惜花、傷春,以悵惘的語氣歎息花樣年華水樣流,美則美矣,卻讀不出任何新意。前述秦觀七夕詞寫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便是新奇的立意;歐陽修傷春傷別,寫出「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也是旁人不曾寫過的立意。這兩人雖然沒有創調之才,卻在詞的旋律失傳之後,在詞徹底脫離音樂而成為純粹的文字藝術之後,以創意之才受到後人更多的推重。

周邦彥的《解連環》也是自創曲調的名篇,詞牌名出自《戰國策》:秦昭王派遣使者赴齊,贈給齊國太后一副玉連環,說:「齊國智者很多,不知能否將這副玉連環解開?」太后遍示群臣,群臣無人能解。太后便拿起錐子將玉連環砸斷,向秦國使者說:「這不就解開了嗎?」

周邦彥的《解連環》卻沒有這般的直截了當,而是一環一環慢慢索解,將九曲迴腸中的濃濃幽怨一點一點地暈染出來: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信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絃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這首詞以閨怨為主題,寫一名幽居中的女子與情人音書斷絕,滿腔愁緒無從傾吐,心中彷彿打了玉連環一般的死結,不知有誰人能夠開解。舊時種下的芍葯結出新葉,思念的人卻依然遠在天邊。今生就要在這樣的思念裡消磨盡了,每每在花香裡,在醉意中,又一次為他落淚。

這樣的詞,固然有創調而無創意,但無論如何也算得上第一流的作品了。稱賞者如清人況周頤,認為「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這種句子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學清真詞者學不到這等返璞歸真的境地。(《蕙風詞話》)譏議者如南宋張炎,認為「為伊淚落」等語為情所役,沒有把握好分寸,以至於淳厚日變而為澆薄。(《詞源》)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倘若我們能夠欣賞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如何便不能欣賞「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呢?一往情深的話語永遠不乏撼動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