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三十一] >

[三十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

前一章裡,王國維論述詞與詩「氣象皆相似」處,這一章轉而論述有兩種氣像是詩賦所有而詞缺乏的:一是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的氣象,二是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的氣象,前者只有蘇軾得之一二,後者只有姜夔得之一二。

昭明太子蕭統是梁武帝蕭衍的嫡長子,英年早逝,謚號昭明,故稱昭明太子。蕭統博覽群書,雅好文學,以兩件功績立足於文學史:一是以文學趣味為旨歸編選了一部《文選》,世稱《昭明文選》;二是在陶淵明辭世百年之後編成《陶淵明集》,使陶淵明的作品免遭散佚。

陶淵明雖然在後世備受推崇,但這樣的名聲真屬於「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在陶淵明生前及歿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名聲並不顯揚。劉勰《文心雕龍》對他隻字不提,鍾嶸《詩品》僅僅將他列入中品,所以蕭統算是第一個「發現」了陶淵明的人。蕭統為《陶淵明集》作序,正是這篇序言第一次確立了陶淵明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人間詞話》本章所引「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便出自其中: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聖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於道;親己之切,無重於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而盈虛,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慼慼勞於憂畏,汲汲役於人間?齊謳趙女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騎之榮,侈袂執圭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吊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洩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終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自芳。故莊周垂釣於濠,伯成躬耕於野,或貨海東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鵷雛,豈競鳶鴟之肉;猶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至如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楚子觀周,受折於孫滿;霍侯驂乘,禍起於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眾。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若脫屣,視之若鴻毛,而況於他人乎!是以至人達士,因以晦跡。或懷釐而謁帝,或被裘而負薪,鼓枻清潭,棄機漢曲。情不在於眾事,寄眾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為區目。白璧微瑕,惟在《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錄。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也。

蕭統的這篇序言分為兩段:第一段讚許陶淵明的人品,以那些自我標榜、自我推銷、汲汲於功名利祿的人反襯出陶淵明的高風亮節;第二段推崇陶淵明的詩文,說他的詩歌雖然篇篇有酒,但意不在酒,只是借酒來抒發寄托而已,他的文章卓爾不群,可謂「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這十六個字,一是說陶淵明的文章風格大開大合,豪情勃發;二是說陶淵明的文章水平出類拔萃,無人可以與之抗衡。

|2|

王無功即王績,生平事跡已見於本書第三十章。「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一語出自王績《答馮子華處士書》:

乖別甫爾,已十餘年,誦《采葛》之詩,增其慨詠。夫人生一世,忽同過隙,合散消息,周流不居,偶逢其適,便可卒歲。陶生云:「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又云:「盛夏五六月,跂腳北窗下,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嗟乎,適意為樂,雅會吾意。

吾河渚間有先人故田十五六頃,河水四繞,東西趨岸各數百步。古人云:「河濟之濱宜黍。」況中州之腴乎?家兄鑒裁通照,知吾縱恣散誕,不閒拜揖,糠秕禮義,錙銖功名,亦以俗外相待,不拘以家務。

至於鄉族慶吊,閨門婚冠,寂然不預者已五六歲矣。親黨之際,皆以野麋山鹿相畜。性嗜琴酒,得盡所懷,幸甚幸甚。

近復都盧棄家,獨坐河渚,結構茅屋,並廚廄總十餘間。奴婢數人,足以應役。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耕耘穮蓘,黍秫而已。春秋歲時,以酒相續,兼多養鳧雁,廣牧雞豚。黃精白朮,枸杞薯蕷,朝夕采掇,以供服餌。床頭素書數帙,《莊》《老》及《易》而已。過此以往,罕嘗或披。忽憶弟兄,則渡河歸家,維舟岸側,興盡便返。每遇天地晴朗,則於舟中詠大謝「亂流趨孤嶼」之詩,眇然盡陂澤山林之意。覺瀛洲方丈,森然在目前。或時與舟人漁子,方潭並釣,俛仰極樂,戴星而歸。歌詠以會意為巧,不必與夫悠悠閒人相唱和也。

孤住河渚,旁無四鄰,聞犬聲,望煙火,便知息身之有地矣。近復有人見贈五品地黃酒方及種薯蕷枸杞等法,用之有妙,力省功倍。不能假修渾沌,並常行之。裴孔明雖是異名教物,然風月之際,往往有高人體氣。兼特受巧性,思若有神,自作素琴一張,雲其材是嶧陽孤桐也。近攜以相過,安軫立柱,龍唇鳳翮,實與常琴不同,發音吐韻,非常和朗。吾家三兄,生於隋末,傷世擾亂,有道無位,作《汾亭操》,蓋孔子《龜山》之流也。吾嘗親受其調,頗為曲盡。近得裴生琴,更習其操,洋洋乎覺聲器相得,今便留之,恨不得使足下為鍾期,良用耿然。

吾所居南渚,有仲長先生,結庵獨處三十載,非其力不食,傍無侍者。雖患瘖疾,不得交語,風神肅肅,可無俗氣,攜酒對飲,尚有典刑。先生又作《獨遊頌》及《河渚先生傳》,開物寄道懸解之作也。時取玩讀,便復江湖相忘。

吾往見薛收《白牛溪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壯哉邈乎!揚班之儔也。高人姚義常語吾曰:「薛生此文,不可多得,登太行,俯滄海,高深極矣!」吾近作《河渚獨居賦》,為仲長先生所見,以謂可與《白牛》連類,今亦寫一本以相示,可與清溪諸賢共詳之也。

亂極則治,王途漸亨。天災不行,年谷豐熟。賢人充其朝,農夫滿於野。吾徒江海之士,擊壤鼓腹,輸太平之稅耳,帝何力於我哉!又知房李諸賢,肆力廊廟,吾家魏學士,亦申其才,公卿勤勤,有志於禮樂,元首明哲,股肱惟良,何慶如之也!夫思能獨放,湖海之士,才堪濟世,王者所須。所恨姚義不存,薛生已歿,使雲羅天網,有所不該,以為歎恨耳。

吾比風痺發動,常劣劣不能佳。然煙霞山水,性之所適,琴歌酒賦,不絕於時。時遊人間,出入郊郭。暮春三月,登於北山,松柏群吟,籐蘿翳景,意甚樂之。箕踞散發,與鳥獸同群。醒不亂行,醉不干物,賞洽興窮,還歸河渚。蓬室甕牖,彈琴誦書,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首夏漸熱,足下何如也?願動息多宜。黃頰之聚,何時暫忘?偶因南風,略示所懷,敬願珍厚,不一一。王君白。

這是隱居中的王績寫給處士馮子華的一封書信,信中鋪陳自己的隱居生活之樂,說自己有祖上傳下來的田產十五六頃,廚廄十餘間,奴婢數人,非但無生計之憂,還可以足額向政府繳稅並供應差役。閒來讀《老子》《莊子》《周易》,服食養生,彈琴詠詩,不亦樂乎。信中還說自己讀過薛收《白牛溪賦》,覺得這篇文章「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足以與漢賦名家班固、揚雄的名作媲美。

王績的文章表面上誇讚薛收,實為借薛收以自誇,而且手法曲折巧妙得很。王績說《白牛溪賦》得到自己朋友圈的一致推崇,有個叫姚義的高人常說:「薛生此文,不可多得,登太行,俯滄海,高深極矣。」還有一位仲長先生,結庵獨處三十年,不畜奴婢,自力更生,自給自足,雖有啞病,沒法與人交談,但器宇不凡,不沾半點俗氣。仲長先生寫有《獨遊頌》及《河渚先生傳》,堪稱體悟大道的佳作。

王績在為這位仲長先生做了足夠的渲染之後,接下來說:我近來寫有一篇《河渚獨居賦》,仲長先生認為可與薛收《白牛溪賦》比肩,所以我抄錄了一篇副本隨信給你(馮子華)寄去,你可以拿到你那邊的朋友圈子裡共同參詳。

可見王績是一個如何自戀的人,和他做朋友一定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但是,王績與薛收都是由隋入唐的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如此自戀的王績卻可以由衷讚歎同時代的薛收,想來薛收必定有些不同凡響的地方。

|3|

遺憾的是,《白牛溪賦》失傳已久,那「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的風采我們已無從領略,只能簡單瞭解一下薛收其人。

薛收出身名門,是隋朝文學大師薛道衡之子,自幼被生父過繼給本家薛孺。及至隋煬帝即位,對薛道衡頗多嫉恨,終於以奏對不稱旨的理由將薛道衡賜死。薛道衡之死,天下稱冤,薛收也因此不仕於隋,後來做了李世民的謀臣,很受器重。可惜薛收英年早逝,未及看到李世民即位,後來李世民圖畫十八學士時,最遺憾的就是薛收早逝,不得列於其間。

薛收與王績淵源頗深,兩人不但有通家之誼,薛收還是王績兄長文中子王通的弟子,薛收那篇《白牛溪賦》所賦之白牛溪正是王通隱居講學的所在。王通仿《春秋》著《元經》,薛收為《元經》作傳,《四庫全書》便存有《元經》薛收傳、阮逸注本。

我們還可以從王績的人生旨趣理解他對薛收《白牛溪賦》的推崇,因為顯然他之所以推崇《白牛溪賦》是因為自信自己的文章足以與之比肩,所謂「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也完全可以看作王績的自我標榜。

王國維於《人間詞話》本章列舉蕭統、王績對陶淵明、薛收文章的評語,意在將詞與文相比,正如之前將詞與詩相比一樣。王國維竟然坦承,文章所能夠達到的兩種妙境是詞所欠缺的,勉強言之,也只有蘇軾的詞能寫出陶淵明文章「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的少許氣象,只有姜夔的詞能寫出薛收文章「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的少許氣象。

|4|

蘇軾的詞,確實有跌宕昭彰、抑揚爽朗的氣象,典型者如《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有小序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蘇軾與人同行,意外遇雨,同行者皆狼狽不堪,只有蘇軾若無其事,「吟嘯且徐行」。不多時便已雨停,太陽也出來了,回望方才雨中行過的地方,「也無風雨也無晴」。

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正困居黃州貶所,處境雖然艱難,心情卻依舊豁達自適。只這一場陣雨,卻被如椽巨筆寫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句句實寫風雨,句句影射人生,全是一番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態度。再如那首被公認為中秋詞絕唱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作於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蘇軾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詞有小序:「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中秋團圓之夜,蘇軾、蘇轍兄弟兩地懸隔,思念之情付諸酒,付諸詞,完全是跌宕昭彰、抑揚爽朗的氣象。每一句與下一句的銜接都生出新的起伏跌宕,思路與情緒隨著視角不斷轉折起伏,於是當結語道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時候,讀者感到的是比期盼家人聚首更加豐富亦複雜得多的內容:他或許在政治的漩渦裡無限厭倦,想要乘風歸去——或誦佛修仙,或泛舟五湖——但那終歸不是他的夙願,儒家兼濟天下之志又何嘗能夠輕易放棄呢?瓊樓玉宇雖好,畢竟高處不勝寒,何如繼續盤桓人間,享受這「起舞弄清影」的歡愉呢?

所以宋人有記載說,當神宗皇帝讀到這幾句時,不禁感歎「蘇軾終是愛君」。神宗讀出的,正是蘇軾在詞句裡所蘊含的對儒家理想的那份執念。

|5|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婉約詞影響最大的名家。在那個以填詞為娛樂的年代裡,他卻如柳永一般成長為一名職業詞人。只是柳永專走下層路線,在歌樓酒肆裡淺斟低唱,姜夔卻在達官顯貴的庇護下度日,過著一種近乎清客的生活。

所以柳永的詞流俗,姜夔的詞雅馴。姜夔不僅以詞謀生,甚至僅以一首詞就為自己贏得了一樁美滿姻緣。那是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詩壇名宿蕭德藻接受了晚輩姜夔的拜訪。姜夔的辭章令他多少次擊節稱賞,尤其是那首《揚州慢》,簡直就是代不兩出的傑作!老詩人慨歎自己「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然後果斷地把侄女嫁給了他。那一年姜夔剛剛年過而立,依古代的標準絕對要算晚婚了。

晚婚自是有苦衷的:姜夔出身於官宦家庭,婚事自然要門當戶對才好,但父親過早去世,姜夔長期寄居在已出嫁的姐姐家裡,雖然是官宦子弟,家境卻相當貧寒;弱冠之後,他又不得不浪跡天涯以求取功名,婚事也就一拖再拖下來。有哪個書香門第願意把女兒嫁給姜夔呢?負責任的父母總要謹慎地對待女兒的婚姻大事。

蕭德藻太欣賞姜夔的才華,篤定他終有飛黃騰達的一日。我們倒不該輕率責怪這位長者因缺乏知人之明而投錯了注,因為,若我們站在蕭德藻的位置上,或多或少怕也會如此動念的,尤其是讀到姜夔那首《揚州慢》的時候。要知道,姜夔寫出如此佳作時才剛剛二十出頭啊: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那是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的冬至,姜夔途經揚州,看到這座曾經車掛轊、人駕肩、繁盛一時的名都因為金人之亂而變得四顧蕭條,不禁感慨系之,自度此曲。是的,姜夔還是一名音樂家,不似其他詞人只可以依律填詞,而是會自己寫詞,自己譜曲,《揚州慢》便是他自創的詞牌。

詞一起首便是優雅的寫法:「淮左名都,竹西佳處」,巧妙點出了揚州之地。宋代於淮水下游的南岸設置淮南東路,稱為淮左,揚州是淮南東路的一大名都。揚州北門外有竹西亭,是有名的風景勝地,杜牧《題揚州禪智寺》有「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此後一提起「竹西」,人們便會立即聯想到揚州。「過春風十里」,既是實景,又有杜牧《贈別》詩「春風十里揚州路」的語源。然而這本應繁華一片的「春風十里揚州路」卻因何不見了繁華,只有青青薺麥,一片蕭疏?

原因是「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和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兩度南侵,直逼長江,第二次甚至駐兵揚州,使揚州荒廢的池塘與滄桑的古樹至今仍怕聽到戰爭的消息。於是到如今,「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夕陽西下,號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揚州城裡迴盪,足以催落任何一名過客的淚水。

上闋兩度暗用杜牧詩意,下闋直接點出杜牧的名字:「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杜牧曾在揚州度過了一生中最為風流快活的一段歲月,但假令杜牧復生,重過揚州,難道還能認出這座蕪城就是他的詩酒故鄉嗎?他曾在這裡愛過「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歌女,度過「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倖名」的青春,縱然以他不世之詩筆,面對如今這殘破的揚州,還能夠寫出怎樣的詩句呢?「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座二十四橋如今尚在,消失的只是吹簫的玉人與如水的月色。看那橋邊的芍葯花,不管人世如何興亡變幻,年年都照舊開出鮮艷的花朵,只是而今誰還有賞花的心情呢?

姜夔為這首詞寫有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千巖老人即蕭德藻,「《黍離》之悲」即亡國之慨,語出《毛詩序》:周大夫途經故國宗廟宮室,見到昔日繁華之所已淪為禾黍生長的農田,彷徨不忍離去,感憤而作《黍離》之詩。姜夔此時所見之揚州,與周大夫當日所見之宗周故地,情與景皆有驚人的相似。

這樣的詞作,無論如何也當得起「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其實「詞義晦遠」與張惠言所主張的「深美閎約」並無二致,南宋詞家寄托家國興亡之慨,多有這一路風格的作品,絕非只有姜夔一人才「略得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