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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唯]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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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以《詩經》《楚辭》、唐初五言古體詩與秦觀詞並舉,不僅大大恭維了秦觀,亦大大推尊了詞體。這樣的比較手法,如同說一首現代流行歌曲與巴赫、貝多芬、瓦格納的作品「氣象皆相似」,而原本流行歌曲是不堪與後者做比較的。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出自《詩經·鄭風·風雨》: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50。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51。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三個詩節反覆只在說同一個意思:風雨大作,天色晦暗,雄雞報曉的聲音響起,終於見到君子,真讓人心情愉快。當代《詩經》注本往往將這首詩解釋為妻子與丈夫久別重逢之作,甚至將這一對小夫妻的身份限定為平民。現當代學者將《詩經·國風》向民歌方向解讀,往往矯枉過正。《詩經》時代,「君子」是指封君之子,或多或少都有貴族血統。

《毛詩序》說《風雨》一詩的主旨是「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並非純屬臆測。若從文本出發做最保守的解讀,這首詩無非是摹寫與某位君子在清晨相逢時的喜悅,而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背景中,「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分明令讀者感到有一種亂世之中對氣節之士的渴慕。

《南史·袁粲傳》,劉宋前廢帝劉子業荒悖殘暴,喜歡看男女裸奔,甚至強迫名臣袁粲也加入到裸奔的行列裡去。袁粲一向注意儀容舉止,雖然被扒掉了衣服,卻只如閒庭信步,從容不迫,還回頭吟誦著「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詩句。

古人每每以《風雨》一詩砥礪氣節,任世界如何「風雨如晦」,雄雞依然於不懈中呼喚日出,這不正是「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的絕佳象徵嗎?如袁粲這樣的人,歷史上並不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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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語出屈原《涉江》,是《九章》當中的一篇: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52,吾與重華53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54秋冬之緒風。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55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56。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余儃佪57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58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59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60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61固將重昏而終身。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62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63,忽乎吾將行兮。

《涉江》一般被認為是楚頃襄王時屈原因忠被斥,遠放江南,抒發憂憤而作。詩意不妨簡譯如下:我從小便愛好這身奇裝異服,暮年時依然興致不減。身上佩戴長劍,頭上戴著高冠。身上以明珠裝飾,美玉珮在腰間。渾濁的世道裡無人識我,我高飛馳騁不再留戀人間。駕龍遠遊,與舜帝逡巡在天上的花園裡,登上崑崙山品嚐那美玉一般的花朵,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可歎那南方的夷人不懂我的心啊,我只有渡過湘江,來到江南。我在鄂渚回望,慨歎那秋冬時節的狂風淒厲,讓馬兒在山邊歇息,讓車駕停在林畔。乘船溯沅江而上,眾人舉槳盪開水波,怎奈船兒在激流漩渦中徘徊不前。清早從枉陼出發,晚間留宿在辰陽。只要我心中坦蕩,這偏遠的地方又怎能使我傷感?我在漵浦中迷茫,那幽深的叢林只有猿猴棲息。高峻的山巒遮住了陽光,山下陰雨綿綿,晦暗無光。雪花紛紛揚揚,瀰漫於無垠的天空,濃重的雲層低低地壓住了屋簷。可歎我這一生淒苦,只有在山中獨守寂寞。我無法改變節操去隨波逐流,所以只能在窮愁潦倒中終老。接輿與桑扈佯狂避世,忠臣賢良未必得到信用。前代伍子胥與比干因忠受禍,我又何必怨恨如今的君主?不要猶豫,循著正道而行吧,我原本就準備在這晦暗中度過一生。我在這首詩的終章這樣唱道:鸞鳳一天天遠去,燕雀卻在廟堂上安居。芳草枯萎,腥臊惡臭者卻受人喜愛。世界已陰陽顛倒,而我正生不逢時。懷抱忠信的人卻只能失意彷徨,且讓我離開這裡,去往遠方。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景物總是主觀的,這樣的景物不是屈原自然之眼所見,而是心中之眼所見。天地蒼茫,卻只給人無窮的壓迫感,欲尋一線光明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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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語出王績《野望》。

王績可以說是唐代詩歌史上的第一個詩人。他出身於隋朝一個並不顯赫的官宦之家,早年間滿懷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在西遊長安時得到皇室元老楊素青眼相加,一舉成名,隨後舉孝廉高第,授職秘書正字,從此正式踏入隋朝官場。

就在王績精心打點前程的時候,彷彿不經意間,大隋王朝便陷入了天下板蕩、群雄蜂起的時局。和平的人生總是相似的,動盪的人生各有各的理由:有迫於生計的作亂,有以暴力尋求正義的反叛,有機會主義者的政治投機,有渾水摸魚的跟風起哄。這樣的隋朝末世,是天真者的墓園,是野心家的樂園,而剛剛步入仕途的王績,不幸屬於前者。

不願在名利場上窮形盡相地爭搶,王績稱病,申請調離中央政府的重要崗位。但是,當他如願以償地調任到遠在南方的揚州,卻偏偏趕上隋煬帝下揚州的盛事,那個原本靜謐甜美的揚州迅即成為天下目光的焦點,成為群雄逐鹿的戰場,成為龐大亂象漩渦的中心地帶。

王績在揚州益發不能自安,每日裡只管飲酒,不問公務,以消極怠工的方式來打消上級主管不合時宜的期待與同僚們幾乎完全出於職場本能的妒忌。而此時的天下一日亂似一日,每寸都是污濁,讓一切潔身自好的人找不到立錐之地。

審時度勢之下,王績再一次稱病,也不管上級主管如何批示,急慌慌趁著夜幕乘上一葉輕舟飄然遠去。就是在這一葉輕舟之上,王績為世人留下了一句著名的歎息:「網羅在天,吾將安之?」長安待不下去,躲到揚州;揚州待不下去,還能躲到哪裡?正如一隻目光犀利的大雁,看到整個世界忽然間遍佈羅網,從此再沒有任何樂土可以棲息,再沒有任何明哲可以保身。在這樣一句滿載著負能量的真理裡邊,蘊藏著怎樣一種刻骨的絕望感。

回返故土,避世全身,這也許是所有道路中唯一行得通的一途。想想中原故鄉,兄長王通多年來在那裡教授生徒,名聲一天大似一天,儼然化身為當代孔子,天下各大勢力裡都有他的門生。這樣的人脈背景,倘若真到了什麼萬不得已的時候,總還可以借用一點吧?

於是,王績以亂世避禍者的姿態回到了絳州龍門,只願離天機更近,離人世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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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隋唐易代。史書只是翻過了一頁,真實的生活卻遠不是這樣容易挨過的。

大唐初建,一大當務之急便是妥善安置隋朝舊官,無論這些人當初究竟是清官還是污吏,無論是良臣還是庸才,來不及細加甄別了,為了所謂大局,為了新朝的穩定,要趕緊給這些人安排官做,千萬不要因為一忽怠慢而使他們敏感的心裡生出怨懟與狐疑,合起伙來做點什麼動搖新政權的事。

作為前朝舊臣,王績自然也在被征之列,輕易得了個門下省待詔的職位。新朝如此優容,前朝罪臣哪還敢不識抬舉?然而個中況味,當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在面對至親骨肉的時候才可以吐露一二。那一次是弟弟王靜問起:「待詔的工作可還順心嗎?」王績答道:「這個職位薪水微薄,境況蕭瑟,只有按時供給的三升好酒勉強使人留戀罷了。」

從這一番問答裡,我們分明看到了竹林七賢的影子,但王績畢竟不是阮籍,他還沒有那麼大的名頭和背景可以使自己盡情放誕。幸而哥哥王通歷年來積累下的人脈終於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一點作用:江國公陳叔達曾經跟隨王通讀書,如今貴顯於新朝,在聽聞王績的這一點點抱怨之後,他以勝利者的豁達姿態動用特權,特批給王績每日一斗好酒,王績因此有了「鬥酒學士」的雅號。

無論陳叔達對王績的幫助還是王績對陳叔達的攀附,僅限於這一日鬥酒。對於習慣官場邏輯的人士而言,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這位陳叔達,畢生碌碌,雖然官至宰輔,卻是初唐宰相裡最乏善可陳的人物,名聲不播於後世,只因為這一次特批,在文學史上留名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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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年號從武德步入貞觀,皇帝由李淵換作了李世民。若有足夠預見力的話,當時的大唐子民應當知曉這位太宗皇帝即將開創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貞觀盛世,以雄才偉略成為一代英主。

然而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先知先覺,在當時的唐人看來,這位年輕新君剛剛發動了玄武門之變,弒兄逼父,屠殺了兄弟全家。尤為令人齒冷的是,他在滅掉親兄弟李元吉全家後,將後者的全部家資賜給了政變第一功臣尉遲敬德之後,竟然還將元吉的愛妃收入自己的後宮。

修齊治平,這是儒家最核心的政治綱領,這意味著帝王的首要之務在於修身,身修則家齊,家齊則國治,國治則天下平,而一位修身不謹、治家不嚴的帝王,一位連父子兄弟之情都可以輕易踐踏的帝王,又怎可以作為天下人的道德表率呢?又怎可能真心關愛全天下的每一個平凡百姓呢?

以這樣的視角來看時局,玄武門之變分明是亂政的先兆。遙想李氏門閥當初起兵反隋的時候,戰爭檄文裡歷數隋煬帝在私生活上的滔天大罪,而李世民此時的所作所為,究竟比當初的隋煬帝好上幾分呢?

當然,那些胸懷「大局意識」的人不會這樣多想,處心積慮的投機客們也不會這樣多想,只有一些在儒家義理裡浸淫得執拗而天真的人——像王績這般執拗而天真的人——才會這樣多想。而官僚體系中一名理應為王朝盡職盡責的臣子,一旦這樣多想,或多或少地總會恥於在這樣一位帝王手裡賺取俸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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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績於是開始了一生之中的第三次稱病辭官,重返故鄉,以古井不波之心做回了沉潛的隱士。作為儒學世家的子弟,作為名儒王通的弟弟,王績終於拋棄了一切的儒家經典。是的,這些經典的道理雖然不錯,但一旦參照現實,便只會令人心煩。真正的詩人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虛偽,而現實,尤其是政治,從來都是場場無休的奇幻魔術秀。

王績的床頭從此只有《周易》《老子》《莊子》這三部書,即魏晉名士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三玄」。儒家經典不再看了,省得給心裡添堵。王績終於懂得了魏晉風骨之所由來,而假若生活可以選擇,他一定寧願對此懵然無知吧?王家畢竟是當地大族,雖然改朝換代,多少還剩得一點家底。所以,王績不乏隱居的資本,他的隱居生活至少比陶淵明舒適許多:一切耕種、釀造、畜養之務都有若干僕人在做,他自己樂得逍遙,在飲酒賦詩之中優遊卒歲。他不再是隋朝的神仙童子,也不再是大唐的鬥酒學士,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全新的字號「東皋子」,表明自己只是一名與世無爭的小地主罷了。「東皋子」也可以翻譯成「東坡居士」,蘇軾自號「東坡居士」的時候,處境正與此時的王績類似,表達的態度也很類似。

小地主的唯一理想就是保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或者說保住自己最後的一片精神家園,與廣袤喧囂的現實世界井水不犯河水。王績固執地堅守著這一點底線,哪怕是當地最高長官親自來訪,他也避而不見,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對貞觀盛世表達自己一點微不足道的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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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績的詩,《野望》是最傳世的一首,也是被誤讀最深的一首: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若不曉得時代之背景與人物之生平,便很容易將這首詩理解為一首單純的田園牧歌。

詩句確實有田園牧歌的腔調:東邊高坡上已有薄薄的暮色,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而我徘徊著將要歸向哪裡呢?層林間只有秋意,群山上唯余落暉。牧人驅趕著牛犢,打獵的人將獵來的飛禽掛在馬鞍上,紛紛走上歸家的路。而我茫然四顧,竟看不到一個相識的人,只有唱起《采薇》之歌,遙想古代的高士。

其實,這首詩的主題不是田園,而是孤獨。

天色黯淡了,正是歸家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唯獨自己尋不到任何一條屬於自己的歸路。相顧無相識,難道真的在東皋之上沒有熟識的面孔嗎?不,這裡分明就是王績的故土,到處都是世代熟識的家鄉故老。只是所有這些人,所有東皋附近的人,所有絳州龍門的人,所有大唐帝國的人,沒有一個可以與自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如果一定要找這樣的人,便只能從歷史上找。那是武王伐紂的時候,伯夷、叔齊叩馬而諫,說紂王縱然無道,武王也不應該以下犯上。後來殷周易代,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居在首陽山上采薇充飢。傳說他們作有《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在伯夷、叔齊看來,武王伐紂不過是以暴易暴,實在不足為訓,但世界從來不聽道德家的規勸,那些嚴苛的道德操守終歸抵擋不住歷史的車輪,更抵擋不住野心家的戰鬥熱情。上古神農氏的太平盛世再也找不到了,而只有那樣的道德世界,才是如自己一般的恪守道德之人的安居之地。

伯夷、叔齊尋不到歸宿,王績也如他們一樣尋不到歸宿。有道德潔癖的人終歸不能以虛偽的態度應對世界,然而在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現實世界裡,真誠的人從來都無法獲得心安理得的幸福。

但這還不是《野望》之孤獨感的全部含義。倘若王績知道千百年後,貞觀之治贏得了非凡的榮譽,獲得了最廣泛的認同,沒人在意領袖的私德,只在意他是否開創了一番豐功偉業,在意他是否給我們帶來了足夠的福利;倘若王績知道自己的道德操守就這樣被歷史的車輪輕易碾碎,自己詩句裡如斯的孤獨苦悶被後人當作田園牧歌的小小情調來輕鬆吟哦……倘若他知道這一切,他一定更是孤獨得不成樣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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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這三句詩所表達的,皆是亂世君子感時傷世、自守幽獨的情緒。而這些詩句裡所顯出的君子節操,在王國維看來,在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的詞句裡分明也有同樣的呈現。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有評語說:「『可堪』兩句,景中見情,精深高妙。所處者『孤館』,所感者『春寒』,所聞者『鵑聲』,所見者『斜陽』,有一於此,已令人生愁,況並集一時乎。」可見即便僅從寫作技法上講,「可堪」一語與「風雨如晦」三者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淒愴悲苦的絕境裡,人只會感到天地萬物逼仄已極,一切景物除了獻愁供恨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意義。而既然四者「氣象皆相似」,那麼詞作為一種文體,無論其表現力抑或地位,又何以必在《詩經》《楚辭》與唐詩之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