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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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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繼續評議秦觀。秦觀詞最有淒婉的感覺,而淒婉的極致處便是淒厲,如「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這兩句詞出自《踏莎行·郴州旅舍》,在第三章已經做過一些分析。

其實早在秦觀當時,這首《踏莎行》便大受名家激賞,而「可堪」二語卻被認為是白璧微瑕。

秦觀的女婿范溫一度受學於黃庭堅,他有這樣一段記錄:有人問我:「蘇軾講過『詩至杜甫便已寫盡』,這話實在難以理解。杜詩縱然前無古人,焉知後無來者呢?」我回答說:「如杜詩『一片花飛減卻春』,若詠落花,語意皆盡,後人已經沒有超越的餘地了。再如寫曹霸將軍畫馬一詩中『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將曹霸的畫技與造化之功寫到極致,後人也不可能再有超越的餘地。至於杜詩中其他吟詠人情、摹寫景物的作品,往往如此。」杜甫《謝嚴武》詩有「雨映行宮辱贈詩」,黃庭堅說過:「只這『雨映』兩字,寫出一時景物,詞句便雅健。」我於是曉得了詩句之中不當有虛字的道理。後來我讀秦觀詞「杜鵑聲裡斜陽暮」,黃庭堅說:「此詞高絕,但一句之中既說『斜陽』,卻又說『暮』,語意重複,不如改『斜陽』為『簾櫳』更好。」我反駁說:「這句詞的上句有『孤館閉春寒』,可見這座驛站裡並沒有簾櫳。」黃庭堅說:「雖未必有,有亦無妨。」我依然不很服氣:「這首詞摹寫牢落之狀,若加進『簾櫳』這個意象,恐怕會損害作者的原意。」黃庭堅說:「確實太難找到合適的詞來做替換,留待以後慢慢斟酌吧。」雖然問題並未解決,但我從此曉得詩詞句法不當重疊的道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潛溪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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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二句美則美矣,畢竟有語意重複的瑕疵,多少令人遺憾,所以喜愛秦觀的人總會想方設法為之辯護。宋人何士信增補《草堂詩餘》,在箋注中說:「斜陽」屬日,「暮」屬時,並非重複。蘇軾有「回首斜陽暮」,周邦彥有「雁背斜陽紅欲暮」,所以黃庭堅的說法並不成立。

宋人王楙《野客叢書》也提出反駁:謝莊詩有「夕天霽晚氣,輕霞澄暮陰」,一聯之中,三見晚意,尤為重疊。梁元帝詩有「斜景落高春」,既言「斜景」,復言「高春」,豈不為贅?古人為詩,從不這般拘泥。觀當時書法家米芾書寫秦觀這首《踏莎行》,乃是「杜鵑聲裡斜陽曙」,也許原詞是「曙」字,是出於避諱的緣故才改為「暮」字的吧。

摘引名家詩句為秦觀辯護,這其實沒有太強的說服力,倒是王楙最後給出的考據性質的線索才是真正有價值的。後來元人黃溍《日損齋筆記》記載:宋理宗寶祐年間,外舅王仲芳在郴州親見秦觀《踏莎行》石刻,「杜鵑」一句寫為「杜鵑聲裡斜陽樹」。宋英宗名趙曙,傳錄者當是出於「樹」與「曙」同音避諱的緣故才易「樹」為「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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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首《踏莎行》,王國維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蘇軾激賞「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兩人都是世不兩出的天才,究竟誰的眼光更勝一籌呢?王國維譏諷蘇軾見地膚淺,究竟道理何在呢?

審美最需要的是抽離,正如《人間詞話》第五章所謂「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然而,王國維讀秦觀的詞,固然可以在千年之下懸隔事外,以純粹審美的眼光賞玩之;蘇軾卻不同,他與秦觀非但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更是同一個政治陣營裡的人,彼此利害糾葛千絲萬縷,甚至秦觀之所以被貶謫郴州,之所以寫下這首變淒婉為淒厲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全然是反對派要打擊蘇軾的緣故。所以蘇軾讀這首詞,實在有太多切膚之痛。

劉逸生《宋詞小札》準確看出了癥結所在:「少游『郴江』兩句含意極為深刻。郴江本來是繞著郴山轉的,為什麼它又流到瀟湘那邊去了?這是一個打比,比喻自己原是一名小京官,在京都安分守己地幹下去就行了,為什麼偏要捲到政治漩渦裡去,落得這種可憐的下場呢?蘇軾是領會這個意思的,所以有意把這兩句寫在自己的扇子上,還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他自己不是也慨歎過『我被聰明誤一生』嗎?他應當也痛感到『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失策。所以王國維認為蘇軾欣賞此二語為『皮相』(即膚淺),那還是未真正領會秦少游心中的慘痛的。」

這樣的解讀或許有失膠固,卻實在開闢了一個正確的方向。蘇軾正是因為未能「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而在相當私人化的語境裡理解秦觀的詞意,王國維則「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於是有了純粹審美的眼光。兩人見地的分歧,不在於審美趣味的不同,而在於身世與立場的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