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二十八] >

[二十八]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1|

馮煦,字夢華,號蒿庵,江蘇金壇人,約略與王國維生活在同一時代。

傳說馮煦的母親在分娩那天夢見有一僧人拈花入室,這便是馮煦取字夢華的來歷,與夢筆生花的典故無關。但馮煦偏偏有一支生花妙筆,年紀輕輕便以詞賦知名,成為江南才子中的佼佼者。無奈他不擅時文,以至於科場蹭蹬,直到四十五歲那年方才考中進士。那已經是光緒十二年(1886)了,歷史的飛車正向著辛亥革命風馳電掣,只是夢中人依然毫無所覺。

馮煦中舉堪稱實至而名歸,所以臚唱之時,慈禧太后以「老名士」呼之。一旦跨過科舉的門檻,馮煦的仕途便順遂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一路陞遷至安徽巡撫,這已是真正意義上的封疆大吏了。

也許要應一下物極必反的規律,馮煦終於因忤旨受黜。但一切的陟罰臧否忽然都不重要了,隨著辛亥革命的發動,王綱解紐,馮煦由朝廷重臣轉眼間變成了前朝遺老。馮煦的卒年不可確考,但大約與王國維同時。

|2|

馮煦在詞壇上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編選了一部《宋六十一家詞選》。

清人很喜歡編輯詞選,因為選本最能夠反映編選者的審美主張,最容易借此而開宗立派,擴大聲勢。如康熙年間,朱彝尊編選《詞綜》,為浙西詞派打下半壁江山;嘉慶年間,張惠言與其弟張琦編選《詞選》,當時雖只是一部私塾教材,後來卻因此而興起了一個常州詞派。

選擇即判斷,這個道理適用於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衣著,一個人為什麼會這麼穿而不是那麼穿,為什麼會這麼搭配而不是那麼搭配,這都是個人審美趣味的鮮明體現。同樣,選擇即放棄,你選擇了這一件衣服,也就意味著你放棄了其他的成百上千件同類的衣服。

我們從穿衣打扮的時尚裡可以看到一個頗為明晰的行為規律:文化素質越低、審美趣味越差的人,越容易受到流行風尚的影響,成為風尚的追隨者;而文化素質越高、審美趣味越好的人,越會有自己的主見,超脫於流行風尚之外,其中出類拔萃者甚至試圖以一己之力創造風尚,引領新的潮流。

每個時代的文學風尚也遵循著同樣的規律。以詩詞而論,大眾審美趣味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被流行選本塑造出來的,而每一個選本,莫不體現著編選者的個人趣味和個人目的,以及個人的各種判斷和各種放棄。從歷史上浩如煙海的詩詞作品裡挑選幾百首出來,編選者的水平越高,選本的個人色彩也就越濃,不同選本之間的差異也就越大。

而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不為開宗立派,而是更加著意於為宋代詞壇創建一幅縮略圖。換言之,馮煦的客觀視角更強,於是《宋六十一家詞選》便有了現代詞選的端倪。馮煦以明末藏書家毛晉的《宋名家詞》為底本,將毛晉選錄的宋代六十一位詞壇名家悉數收錄,只是大大縮減了篇幅。《宋名家詞》選錄宋詞七千餘首,實在卷帙浩繁,一派藏書家的風格,馮煦精選至一千二百餘首,實用性顯然要強出許多,而且特地以不偏不倚的姿態突出宋代詞壇的多樣性。當然,純粹的客觀視角是不可能的,而馮煦在詞選序言中的見地更不盡得到王國維的贊同。

|3|

「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這是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中對秦觀、晏幾道詞風的論說,還有一段下文:「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子晉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誠為知言。彼丹陽、歸愚之相承,固瑣瑣不足數爾。」

「晏氏父子」即晏殊、晏道,「李氏父子」即李璟、李煜,「丹陽、歸愚」即葛勝仲、葛立方父子。在馮煦看來,晏殊、晏道父子足以匹配李璟、李煜父子,而葛勝仲、葛立方雖然也是父子俱以詞名世,卻不足以與晏氏、李氏父子相提並論。

馮煦認為秦觀(淮海)、晏道(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這個「古」並不是宋代,而是指孔子以前的時代,一般可以理解為孔子所嚮往的西周興盛時代。嚴格來講,「古」並不是一個確定的時代,而是人們心中的一個理想時代。人們相信那些「古人」本質淳良、宅心仁厚。在厚古薄今的年代裡,「古」永遠是好的。譬如同是君子,「古之君子」總好過「今之君子」;同是傷心人,「古之傷心人」總好過「今之傷心人」。具體好在哪裡,「古之傷心人」怨而不怒,哀而不傷,「今之傷心人」往往歇斯底里而不加節制。所以,若命運強迫你必須做一名傷心人,那麼做「古之傷心人」總還可以贏得人們的尊敬。

以文學風格論,「古人」淡雅,「今人」穠麗。晏道和秦觀的詞,其實很有「今人」的穠麗風格,馮煦之所以說他們「真古之傷心人也」,是因為「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緣故。也就是說,兩人在穠麗風格之外也有一些淡語、淺語,常人寫淡語、淺語往往流於淺白無味,這兩人卻可以在淺淡中見韻致。

《古詩十九首》應當算是「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極致。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白話平鋪直敘,不假雕飾,卻足以感人至深。

|4|

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論秦觀詞風的一段話,最適宜作為本章的參照:

少游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昔張天如論相如之賦云:「他人之賦,賦才也;長卿,賦心也。」予於少游之詞亦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雋,耆卿之幽秀,猶若有瞠乎後者,況其下邪?

這段文字大意是說:秦觀是天才的詞人,是唯一可以與李煜比肩的人。他在早年辭采張揚,不可一世,及至仕途受挫,貶謫南荒,那脆弱的心便有些失魂落魄了,所以詞風一變而為深沉。最為難得的是,秦觀之詞雖有怨悱,卻不至於亂,有《詩經·小雅》之遺風。這樣的詞純然得自天賦,不是可以學來的,連蘇軾、柳永都瞠乎其後,更何況那些等而下之的詞人呢?

可見關於對秦觀與晏道的評價,王國維並非全然反對馮煦,而是存大同而論小異罷了。「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這句,王國維認為只有秦觀才足以當之,對晏道則是過譽了。這話倒也中肯,因為晏道比之秦觀,人生並沒有那麼大的浮沉起落,所以對人生悲劇性的感受不如秦觀那般深切刻骨。晏道的悲傷,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秦觀的悲傷,是「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兩者的深淺又怎能同日而語呢?

所以秦觀的詞有時會寫得淒絕,徹底不是「怨悱不亂」的樣子。馮煦事實上也留心到這一點,他曾寫有論詞絕句十六首,其中論秦觀的一首著眼點正在「淒絕」:

楚天涼雨破寒初,我亦迢迢清夜徂。淒絕柳州秦學士,衡陽猶有雁傳書。

秦觀那顆純文人的脆弱的心終歸承受不住人生的波瀾,有時候會忽然控制不住那排山倒海的悲傷,再不是「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樣子。

|5|

秦觀詞句淡而有韻致,並非馮煦之獨見,明人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已經講過:「『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淡語之有情者也。」秦觀的詞,「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者,我以為莫過於那首膾炙人口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詞吟詠七夕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遣詞造句不見一點雕琢,不帶半分穠麗,只是家常話語從容道來,卻自有一番致命的纏綿悱惻。明代文壇「後七子」領袖李攀龍在《草堂詩餘雋》裡有盛讚說:七夕詩詞大多詠歎聚短離長,只有秦觀這首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為破格之談,最能醒人心目。

文學創作,以熟題最難,因為前人已將意思道盡,再難推陳出新。所以晚清詞家夏孫桐有一番很中肯的評價:七夕詞最難作,宋人七夕詞佳作極少,只有秦觀一首《鵲橋仙》可觀。晏道《蝶戀花》賦七夕尤佳。

晏道賦七夕的那首《蝶戀花》確實也是難得的佳作,也算寫出了相當程度的新意:

喜鵲橋成催鳳駕。天為歡遲,乞與初涼夜。乞巧雙蛾加意畫。玉鉤斜傍西南掛。

分鈿擘釵涼葉下。香袖憑肩,誰記當時話。路隔銀河猶可借。世間離恨何年罷。

銀河阻隔牛、女,但牛、女每年仍可以借鵲橋相會一度,人間的別離卻未必再有一年一會之期待。陳廷焯評此詞「思深意苦」,而晏道的詞每每如此。

|6|

「鬼語分明愛賞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間不少分襟處,月細風尖喚奈何。」這是清代詞家厲鶚《論詞絕句》對晏道的評語,是說他最擅吟詠月細風尖中的無奈離別。

晏道是晏殊家的公子,排行第七,自幼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所在意的,除了文學,就只有愛情了。他總是容易動情,從稚齡的時候起就是這樣。在父親享盡富貴閒人的歡愉時,這個清秀的孩子不經意間就對靚妝歌女們美麗的容顏與歌聲比對糕點、糖果和玩具還要熟悉。

歌女們的世界對於晏道,正如大觀園對於賈寶玉。晏道就是一個賈寶玉一般的人物,受不得世俗的腌臢瑣屑,只願意在水一般清澈的女兒國裡流連。當所有人都只當她們是玩物或附屬品的時候,只有晏道懷著一顆不變的赤子之心,對她們認認真真地去欣賞,去尊重,去愛。

所以晏道是那個男權社會裡最離經叛道的人。沒有人比他更當得起「好色而不淫」這五個字的評語,但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偏偏對他鄙薄得很。在他們世俗的眼裡,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樣是男人的本分,一個人若好色而不淫,將男人的本分和體面置於何地呢?

那時候的歌女,頗像是今天貓貓狗狗之類的寵物。今天有無數的愛貓人和愛狗人生活在我們身邊,我們自己或許也是其中一員,我們愛貓,愛狗,愛一切引得我們愛憐的寵物,但如果有人竟然與貓貓狗狗平等交往,不命令它們,不訓練它們,在最危難的時刻也不肯放棄它們,只把它們當作另一種模樣的人類,那麼我們究竟會把他看成怎樣的一個異類呢?

晏道在時人眼中正是這樣的一個異類,他給歌女寫的詞簡直會讓正人君子們暴跳如雷。比如那首《臨江仙》: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44尊前清淚,陽關疊裡離聲。少陵詩思舊才名。45雲鴻46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世人欣賞晏道的詞,多愛「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那樣的句子,而最體現小晏本真的詞卻總是被有意無意地忽略。這首《臨江仙》是寫給雲、鴻兩位歌女的,起句偏偏是「淡水三年歡意」,將三年來的交往視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莊子在這兩句話裡的深刻洞見,而在時世的推移裡,那些本應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覺,即便在鳳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裡,又怎會出現歌女的身影呢?她們本屬小人,出類拔萃者也不過是供上流社會隨意消遣的娛樂明星。她們沒有節操,也沒人要求她們有什麼節操。只有小晏將淡若水的這種本屬君子社會的精神奢侈品賤價處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這簡直羞辱到士大夫階層了。

所以小晏雖然有宰相公子的顯赫出身,卻始終是士大夫世界的局外人。世故圓滑的小人們不會把他引為同道,因為他癡;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會鄙薄他的為人,以潔身自好的姿態和他保持距離。美與愛才是他的王國,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國裡才能如魚得水。

|7|

父親晏殊去世之後,失去了靠山與羽翼的晏道更加舉步維艱。本來還有偌大的遺產,哪怕無官無職也不妨礙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生活,但他不幸被牽連進一場根本與他無關的政治災難裡,他這個毫無處世能力的人又怎能夠在豺狼虎豹的覬覦裡保全一點點的財產呢?

好在性命無礙,卻只有在困頓中沉淪下僚。他以含蓄的獻詞向父親的老部下求援,對方的回復卻是:「看到你這些新詞,才有餘而德不足。願郎君拋棄有餘之才以補不足之德,這才是我心底的厚望。」

這就是朝廷裡的正人君子們對晏道最典型的看法。沒錯,他是個公子哥,整日裡只和歌女們廝混在一起,填詞唱歌,詩酒流連,哪有一點做正事的樣子呢!晏道在士大夫的世界裡尋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托與思念盡數傾瀉在歌女的身上: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小晏一生的心緒幾乎都在這首《蝶戀花》裡。江南煙水路不僅僅是他夢裡的世界,更是他最後退守的精神家園,他走遍那裡的每一寸土地,苦苦期待與心上人重遇。最終沒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夢裡無處傾訴,醒來後只有無窮的惆悵。他想將相思全部寫滿信紙,但到頭來這封信卻寫不盡,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撥動琴弦,樂聲排遣不了愁懷,反讓人無限低迷。

|8|

宋代文壇宗師黃庭堅為晏道的詞集作序,有一段蓋棺論定式的評語最能得小晏之神髓:仕途坎坷,卻不能攀緣貴人之門,這是一癡;寫文章堅持自己的寫法,不肯順應潮流,這是一癡;耗費千百萬家產,家人忍饑挨餓,自己卻還是一臉天真,這是一癡;人人都辜負他,他卻不恨任何一人,還總是相信別人不會欺騙自己,這又是一癡。

倘若你和晏道一同生活,斷然無法容忍這樣絕頂的癡法。他就是一個在生活中毫不理事的人,既沒有官二代的氣焰,也沒有小市民的精明,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注定要慘遭淘汰。他彷彿是真善美的化身,但越是真善美的事物越是難以存活。

所以他最美的詞都是寫給歌女的,在他的眼裡,也僅僅在他的眼裡,歌女的世界超越於現實世界之上,不著一點人間煙火氣。最傳世的那首《臨江仙》寫給一個名叫的歌女,為我們留下了「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樣絕代風華的句子: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47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小晏有兩個很要緊的「酒肉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這兩人雅好歌舞,調教出了蓮、鴻、雲四名冠絕一時的歌女,家宴當中常常以她們的歌聲娛客,小晏就是最流連忘返的一位嘉客。

|9|

在歌女們的眼裡,小晏非但是嘉客,簡直是唯一的嘉客。只有他,從不把她們當成只供人娛樂消遣的工具。他從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情感,愛就愛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摻雜一絲肉慾,那是知音對知音、君子對君子的情誼,所以俗人永遠不懂,永遠猜疑,永遠誤讀。

彩袖慇勤捧玉鍾48。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49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鷓鴣天》是小晏與一名歌女久別重逢而作,詞句裡只見真摯的歡欣,沒有一點點的輕浮。只要我們泛讀宋詞,就會連篇累牘地見到大量文人墨客以歌女為主題的詞作,唯在這各式輕浮腔調的映襯下,才顯得小晏的詞是何等的難能可貴,彷彿他重逢的不是販賣青春與技藝的歌女,而是知音的君子,是長相思的戀人。

這樣的纏綿悱惻,便是婉約詞的極致了。「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古代詞論家以這一聯對比杜甫「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說若能體會出其間微妙的差別,便能曉得詩與詞的分野何在。其實也不難體會:當表達同樣的主題和心緒時,詩更含蓄,要遵守「樂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詩教標準;詞卻奔放,不受詩教的束縛,任深沉的情感飛流直下,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越是多情的人,越會鍾情於詞這種文體。納蘭容若正是小晏一流的人物,他刻有一方「自傷情多」的閒章,這方閒章小晏也同樣用得。

小晏是深摯的,也是瀟灑的。他的瀟灑甚至會感染到道學家的陣營裡去。與小晏同時的大學者程頤向來以古板、不解風情著稱,卻始終對小晏「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兩句讚不絕口。每次聽到有人吟出這二句時,程頤就會露出一臉讚歎的笑容說:「這真是鬼語啊!」

普通的「正人君子」們讀不懂小晏,偏偏程頤這個理學宗師,所有正人君子裡最以正學聞名的人物,讀得懂小晏的靈魂。天下大道同歸而殊途,小晏分明從無邊風月裡上窺理學至境。那一種真摯至死的癡與超然物外的倜儻,在千年的詞史上,只有納蘭容若一人才是他名副其實的後繼者。

|10|

倘若晏道同秦觀一樣出身平凡,同秦觀一樣經歷過人生的巨變,怕同樣會寫出同秦觀一樣淒絕的詞句。他與秦觀相差的,僅僅是出身與遭際而已。正是由於這一點差異,王國維才會得出「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的結論。這一段話,手稿本作「小山矜貴有餘,但稍勝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黃九或小晏、秦郎並稱,不圖老子乃與韓非同傳」。

晏道詞有一種獨特的貴族氣質,可以凌駕於張先(字子野)、賀鑄(字方回)之上,卻也正是因為貴族氣質有餘而欠缺人生跌宕起伏所帶來的深刻感懷,終於使他稍遜秦觀一籌。

張先與賀鑄都是北宋詞壇名家,張先與晏氏父子還頗有幾分淵源。張先是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進士,但他既不是一個擅長做官的人,在政治上也沒有讀書人常有的那種純潔而高遠的理想,僅僅陶醉於閒適、優雅的生活罷了。蘇軾說過他的詩寫得比詞要好,但張先之名世還是以詞人的身份。晏殊任京兆尹的時候辟張先為通判,但他看重的並非張先的才幹。兩人既是上下級的關係,又是相處融洽的詞友。張先常到晏殊家裡做客,在春花秋月的日子裡共賞新詞。

閒適的生活造就了張先的高壽,而高壽使他益發放肆地享受生活。張先晚年優遊於杭州、吳興之間,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討了一位妙齡小妾。蘇軾以揶揄的腔調寫詩祝賀他的新婚,於是便有了「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趣話。

張先一生很有幾段不甚高雅的愛情傳奇,傳為詞作名篇背後的本事。《一叢花》是張先愛情小詞的代表作之一,對本事的無知更能夠使我們領略詞句之中的美麗: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古今詞話》有記載說:張先曾與一名尼姑相戀,苦於庵中老尼性情嚴厲,每臥於池島中一座小閣之上,故此只有當夜深人靜後,這一對戀人才能夠登梯幽會。張先不勝繾綣,便有《一叢花》之作。「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自有其地,「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自有其事,「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自是感歎青燈古佛的生涯是何等辜負了青春美麗。

|11|

張先還有一首《碧牡丹》,正是這首詞破壞或挽救了晏殊的家庭生活:

步帳搖紅綺。曉月墮,沈煙砌。緩板香檀,唱徹伊家新制。怨入眉頭,斂黛峰橫翠。芭蕉寒,雨聲碎。

鏡華翳。閒照孤鸞戲。思量去時容易。鈿盒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

詞中描摹一名歌女,說她唱遍新詞,眉頭卻一直不曾展開,心比芭蕉更冷,淚比雨滴更碎。鏡子久未擦拭,釵鈿也蒙上了灰塵,當初的分別竟然那般輕易。如今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只有在千里暮雲中哀悼這千山萬水的分離。

「藍橋」是一則唐代的愛情掌故,出自裴硎《傳奇》:書生裴航在回京途中與樊夫人同舟,贈詩以致情意,樊夫人卻答以一首離奇的小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裴航見了此詩,不知何意。後來行到藍橋驛,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雲英的女子,一見傾心。此時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詩,恍惚之間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雲英的祖母求聘雲英。老夫人給裴航出了一個難題:「想娶我的孫女可以,但你得給我找來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寶貝。我這裡有一些神仙靈藥,非要玉杵臼才能搗得。」裴航得言而去,終於找來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搗藥百日,這才得到雲英的祖母的應允。後來裴航與雲英雙雙仙去,非復人間平凡夫妻。

「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嚮往著裴航與雲英的故事,但怎麼也望不到藍橋,只有千里暮雲遮望眼,這是留戀,是希望,是不捨,是無奈,是「幾重山,幾重水」。

《道山清話》記有這首詞的本事:晏殊新納一名歌女,寵愛有加,每當張先做客時,晏殊總要讓她演唱張先的新詞。無奈晏殊終是無力平息夫人的妒火,只好送走了那名歌女。多日之後,張先又來做客,宴飲之間請營伎歌唱新詞《碧牡丹》。待聽到「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之句,晏殊憮然不樂道:「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言罷即命人於宅庫支錢若干,重新買回了那名歌女。晏夫人見夫君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也只好認命不語了。《綠窗新話》將這件事安排在晏道的身上,但即便我們不做任何考據,僅僅以知人論世的態度觀之,也會支持《道山清話》的版本,因為這樣的事情實在太符合晏殊與張先的風格。以張先這樣的人生格調,無論才華如何絕代,詞作的造詣怎可能在晏道之上呢?

|12|

「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王國維認為晏幾道的詞藝在張先、賀鑄之上,卻不足以與秦觀並稱。其實這裡將張先與賀鑄並稱,我以為大大委屈了賀鑄。賀鑄的佳作當真可以與秦觀媲美,而且兩人的風格大有一脈相承的感覺。

賀鑄字方回,號慶湖遺老。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族孫,妻子是大宋宗室之女,但這樣的家世對於仕途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助力,以至於賀鑄在以重文輕武著稱的大宋王朝僅僅謀得了一個低級武官的職位。

武職社會地位既低,薪資待遇亦差,所以武官的理想出路就是轉成文職,何況賀鑄是這般文采斐然、足以與當世文壇名流一較高下的武官。得益於蘇軾的賞識,賀鑄終於如願以償地轉為文職,但仕途依舊黯淡,晚年索性辭官歸隱,定居蘇州,校讎家中的萬卷藏書,在埋沒英雄的芳草地中挨過一個又一個耗磨歲序的夕陽天。

賀鑄的佳作並不在晏道之下,器局猶有過之,如那首引起一眾名家賡和的《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首詞是賀鑄詞中的第一名篇,但詞的主旨到底是什麼,歷來有兩種意見:一是說這首詞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以美人香草詠懷,隱喻詞人自己政治上的不得意;二是說這純粹是為愛情而作,而且賀鑄所愛的對象也可以被鉤沉得出。

無論取哪一途的理解,都不會給這首詞的藝術性減分。「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幾句更是傳為千古名句,即便翻譯成現代漢語依然美麗:我的閒愁到底有多少呢?如一片原野上隱現在風煙霧氣中的青草,如滿城隨風飄飛的柳絮,如梅子黃了的季節裡無休無止的雨滴。一唱三歎的妙境,被這幾句詞完美地表現出來。

|13|

這首《青玉案》在當時哄傳海內,惹來蘇軾以降太多填詞名手步韻賡和,而結果正如厲鶚《論詞絕句》所謂:「賀梅子昔吳中住,一曲橫塘自往還。難會寂音尊者意,也將綺障學東山。」既然珠玉在前,大家還是緘口不言為上。

當時黃庭堅甚至專門有一首詩說:「少游醉臥古籐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其時秦觀剛剛辭世,黃庭堅將賀鑄推舉為婉約沉鬱風格的詞壇第一人,推舉為秦觀實至名歸的繼承者。

賀鑄有一首悼亡主題的《鷓鴣天》也是第一流的作品,足以與秦觀最深沉的詞作比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閶門是蘇州的西北門。賀鑄定居於蘇州,一向感情甚篤的妻子也早早死在蘇州。年華已暮,重過閶門,大有物是人非之慨。「梧桐」一句用漢代枚乘《七發》之典:說龍門有桐,其根半生半死,若伐根制琴,其音色為天下之至悲。「頭白」一句,鴛鴦原本白頭,不待點出,但詞句偏偏點出,以無理之辭造成特殊的修辭魅力。下闋起頭處「原上草,露初晞」修辭更妙,乍看之下只是在描寫實景,描寫太陽升起之後,原野中青草葉上的露水剛剛乾涸;但下句銜接「舊棲新壟兩依依」,「舊棲」是舊居,「新壟」是新墳,使讀者恍悟這既是實寫,又是虛寫——「原上草,露初晞」原來還關聯到漢樂府喪歌《薤露》的典故,用露水的乾涸復濕潤來反襯人死而不可復活。

結尾兩句是全詞把感情層層烘托之後到達的一個高潮:「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如今獨臥聽雨,夜不能眠,想起妻子當初為自己挑燈補衣的平凡而深情的畫面,無限唏噓。這是最平淡直白的語言,卻使整首詞的情緒在這裡達到高潮。所謂「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難道不正是這個樣子嗎?

如果說賀鑄當真被晏道壓過一頭,輸的應當不是詞藝,而是外形。小晏給人的印象是翩翩濁世佳公子,賀鑄卻生得長身聳目,面色鐵青,所以人們送給他「賀鬼頭」這個遠遠談不上雅馴的綽號。而且賀鑄性情粗豪,總是很難真正融入士大夫的圈子。所以如《青玉案》《鷓鴣天》這樣的詞作,絕對算得上是鐵漢柔情的典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