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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永叔「人間[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共]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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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約詞最容易寫得小家子氣,豪放詞最容易寫得粗鄙無味。正如為人,有人標榜文雅,結果卻使人覺得迂腐做作,有虛偽氣;有人標榜耿直,結果卻使人覺得缺乏教養,素質低下。所以孔子才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歐陽修的詞最有「文質彬彬」的氣質,本章所列舉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以及「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正是顯例。這幾句詞出自同一首《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擺酒話別,待要承諾歸期,卻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與鳥何嘗懂得濺淚與驚心呢,風花雪月皆是自然無情之物,只是承載著人生感情的投射罷了。我們此時此刻的離愁別恨亦如古往今來所有人的離愁別恨一般,是人類亙古無解的感情難題。離別的歌曲就唱到這裡吧,僅一曲便足以令人肝腸寸斷。但是,不要這樣輕易地分別,且待我們賞遍洛陽的似錦繁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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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玉樓春》裡,「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將傷春傷別的情緒推到極致,彷彿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但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卻以豪放灑脫的氣魄將濃得化不開的悲情滌蕩淨盡。豪放之語以柔情為根,灑脫之態以濃情為本,這便是「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

豪放詞最忌「質勝文則野」,所以總需要沉著來調劑。我們以陳亮一首同樣寫傷別情緒的《賀新郎》對照一番,便容易看出差異了:

話殺渾閒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髮。百世尋人猶接踵,歎只今、兩地三人月。寫舊恨,向誰瑟。

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雲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

這首詞是陳亮與辛棄疾諸多贈答作品之一。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歲末,陳亮遠赴數百里,拜訪辛棄疾,探討天下興亡大事。分別之後意猶未盡,兩人以《賀新郎》同韻詞反覆贈答,有惺惺相惜之情,有感時傷世之歎。

現代選本選錄詞作,往往依現代漢語的語法來加標點,所以對這首詞會加很多個感歎號和表示反問的問號。儘管我不贊同這樣的標點方式,但這至少說明了這首詞讀起來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豪放詞的特點之一是多用典故,這首《賀新郎》正是範例。開篇便發出憤懣的傾訴,說自己與辛棄疾無論對國家大事有多少熱情多少見地,終歸無用,因為這只是伊尹、諸葛亮那樣的位高權重者才可以操心的事情,普通百姓無能為力。兩人就在這酒席間、風雪中匆匆老去,「百世」句用《莊子》與《戰國策》之語,形容人才難得,知己難得。下闋用到《三國誌》的典故:名士許汜拜訪陳登,陳登並不以禮相待,自上大床臥,使許汜臥下床。許汜憤憤不平,後來向劉備道及陳登無禮,不料劉備卻說:「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捨,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

「天下」句典出《後漢書》,有渤海郡人賣掉刀劍,換來平民所用的農具。這或許是天下晏安的體現,然而又何嘗不是天下苟安的奇觀呢?

我們對照陳亮《賀新郎》與歐陽修《玉樓春》,便會發覺前者所缺乏的正是後者所獨具的沉著。前者在酣暢淋漓之際一發不可收拾,這實在是豪放詞的通病。但陳亮生當苟安之世,胸懷光復大志,人生更是屢遭磨難,詞中情緒的易發而難收總還是可以贏得人們同情和理解。清人馮煦《蒿庵論詞》說陳亮之詞忠憤之氣,隨筆湧出,足以喚醒盲聾的時人,正不必以詞藝之工拙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