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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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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詩歌分為憂生與憂世兩類並非王國維的首創,而是源自清代文論家劉熙載;劉熙載的說法有著更為古老的淵源,即《詩經》學術傳統中的「變風變雅」之說。

《詩經》分為風、雅、頌三部,雅之部又分為大雅、小雅。漢代《毛詩大序》提出過這樣一種劃分:「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意即當西周王朝政治清明時,詩歌風格顯得積極而平和,是為正風、正雅;待到王政中衰,禮制敗壞,詩歌風格便一變而為憂患與譏刺,是為變風、變雅。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詩歌的風格是世道變遷的一項極重要的表徵。

於是劉熙載《藝概》這樣講道:「《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憂世所擔憂的是天下國家的興亡,憂生所擔憂的是個人前程的榮辱。劉熙載有《讀楚辭》一文仔細辨析憂生與憂世的分別,大意是說:我讀屈原的詩歌,覺得其中有兩句特別值得玩味,即「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與「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屈原雖有萬語千言,心志只在這兩句之中。宋玉的詩歌,其意亦可以兩言見之,即「惆悵兮而私自憐」與「私自憐兮何極」。宋玉雖然學於屈原,但兩人的詩歌終歸有悲世與悲己之異。

在劉熙載看來,屈原之詩與《詩經·大雅》之變屬於悲世(憂世)的典型,是至善的詩歌;宋玉之詩與《詩經·小雅》之變屬於悲己(憂生)的典型,至魏晉時代而登峰造極。王國維承襲了劉熙載的觀點,以詩詞對勘,提出詞和詩歌一樣也有憂生與憂世之別。言下之意是:詞也具有和詩歌一樣的表現力,一樣可以表現嚴肅的主題,一樣可以成為嚴肅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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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出自《詩經·小雅·節南山》,恰恰屬於《小雅》之變,《毛詩》以為這首詩是周大夫家父譏刺周幽王之作。周幽王是西週末代天子,以荒淫無道名垂史冊,給後人留下「烽火戲諸侯」的傳說。儘管《毛詩》因其「深文羅織」的風格而失去了現代學者的信任,然而對這一首《節南山》的主旨解讀還是相當可信的:家父為朝政的敗壞而憂心忡忡,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並在詩歌的結尾以實名向周幽王喊出了自己的期待:

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憂心如惔36,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

節彼南山,有實其猗37。赫赫師尹,不平謂何。

天方薦瘥38,喪亂弘多。民言無嘉,憯39莫懲嗟。

尹氏大師,維周之氐40。秉國之鈞,四方是維。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師。

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弗問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無小人殆。瑣瑣姻亞,則無膴41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哅。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屆,俾民心闋。君子如夷,惡怒是違。

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

憂心如酲42,誰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百姓。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43靡所騁。

方茂爾惡,相爾矛矣。既夷既懌,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復怨其正。

家父作誦,以究王哅。式訛爾心,以畜萬邦。

這首詩並未直接指斥幽王的無道,而是把矛頭集中在當權貴族師尹身上,認為正是師尹的荒唐和殘暴才導致了國運衰微,民怨沸騰。家父的悲憤一發不可收拾,上怨天,怨蒼天無眼;下尤人,怨幽王被師尹蒙蔽;怨自己空有熱血丹心卻使不上半點氣力。於是「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駕著馬車,拉車的四匹馬雄壯威武,他卻茫然四顧,在逼仄的天地裡竟然無路可以驅馳。

這其實是一首憂世之詩,但王國維賦詩斷章,單單以「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兩句來看,正是一個人對前途渺茫、出路無尋的哀歎。以自然之眼觀之,我們只看到天大地大,車良馬壯;以詩人的主觀之眼觀之,卻彷彿深陷於一處連呼吸都無法暢快的小小囚籠。這樣的感覺,王國維以為正是晏殊《蝶戀花》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語所呈現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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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語出陶淵明《飲酒》組詩第二十首: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慇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飲酒》組詩的寫作背景,第三章裡已有介紹。陶淵明的詩歌素以天真質樸著稱,但這一首對於今天的普通讀者而言並不易懂,因為它幾乎句句都有典故。古人之所以毫無閱讀障礙,只因為這些典故在他們眼裡簡直算得上日常俗語了。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羲農」即伏羲、神農,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古人相信在伏羲與神農的時代裡,天下人淳良質樸,毫無機心,世界是一個雖不甚豐裕卻和諧美好的天堂。這樣的時代久遠而不可追回,當今的世界再也找不到幾分真純與樸素了。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孔子是魯國人,故稱魯中叟,他忙於周遊列國,兜售儒家學說,試圖將那個禮壞樂崩的春秋社會改造成詩書禮樂的美好人間。可惜孔子始終不曾實現他的理想,《論語》這樣記載他的哀歎:「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鳳鳥與河圖都是罕見的祥瑞,傳說它們的出現預示太平盛世的降臨。但是,任憑孔子如何在棲棲遑遑中奔走天下,鳳鳥終是不至,河圖終是不出,太平盛世的遠景只有一天比一天遙遠。

幸而「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孔子的理想雖未實現,努力卻並非徒勞。孔子既歿,「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洙水與泗水之濱再也聽不到孔子的微言大義,遍地烽煙,終於一統天下的竟是暴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始皇焚書,文明經歷浩劫。「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慇勤」,只有幾位老翁勉力將儒家經典傳至漢代。但是到了漢末,到了魏晉末年,「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經籍不須焚燬而自然無人願意親近。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這一聯可以做兩種解讀,一是形容詩人欲求天下正道而處處碰壁,二是以兩句分指二事:《晉書·王雅傳》,王珣為兒子辦婚禮,賓客盈門,車騎甚眾,這時突然有消息傳來,說王雅升任太子少傅,於是一大半賓客立即離開婚宴,駕車趕去王雅那裡道賀。《晉書》於此有評價說:當時「風俗頹弊,無復廉恥」。陶淵明所看到的社會,正是這樣一副「終日馳車走」的樣子。

「不見所問津」典出《論語》:孔子將要渡河,不知道渡口所在,派弟子子路向正在附近耕田的長沮、桀溺兩人請教。兩人問道:「那邊執轡駕車人是誰?」子路答道:「是孔丘。」兩人再問:「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嗎?」子路答道:「正是。」兩人道:「那麼他應該曉得渡口在哪裡。」於是津渡成為一個象徵,象徵著天下正道。為陶淵明所哀歎的是,終日裡只見到世人在蠅營狗苟中趨炎附勢,再沒有人關心天下正道的所在。只有飲酒解憂,「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

《宋書·隱逸傳》講,陶淵明待酒釀熟時,取頭上的葛巾濾酒,濾完之後再把葛巾戴回頭上。只要不從衛生角度考慮問題,我們會很欣賞陶淵明這種曠達不羈的名士風範。為了不負頭上巾,陶淵明總是痛飲無休,並且不忘記叮囑他人「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醉人醉語多謬誤,請聽者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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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憂世之詩,尤其「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一聯凸顯出世道衰頹而正人君子無用武之地的苦惱。陶淵明避居田園,寄情詩酒,卻畢竟按捺不住對齷齪時局的悲憤。所以陶淵明的詩歌看似憂生,實則滿是深刻的憂世之意,每每鼓舞到後世陷入相似境遇的仁人君子。

如清代初年,為明朝守節的傅山有詩說:「生憎褚彥興齊國,喜道陶潛是晉人。」褚彥即劉宋王朝的中書令褚淵(字彥回),幫助蕭道成奪取政權,搖身變為蕭齊王朝的開國功臣。《宋書·陶潛傳》講,自從劉裕竊取國祚,廢晉建宋之後,陶淵明所著文章便一概以干支紀年,不奉劉宋正朔。傅山以褚彥回與陶淵明分別象徵降清與守節的舊友,一憎一喜之間正是陶淵明的憂世之意。

在傳統認識裡,憂世的格調應該是由詩歌來承載的,詞不足以當之。正如深刻的樂思只能由交響樂來表現,不是流行歌曲所能夠承載的。但王國維偏偏指出,如「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這樣的詞,與「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分明有著極其相似的憂世情懷,詩歌所承載的深刻也完全可以由詞來表現。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出自馮延巳的一首《鵲踏枝》,全詞已見於第十九章。這是一首閨怨主題的詞,摹寫一名癡情女子對冶遊不歸的情人的愛恨糾纏,貌似與憂世情懷毫無干係。寒食節正是踏青游春的時候,在古代的意義大約相當於今天的情人節。而就是在這樣的時節,她寂寞地枯守妝樓,看遠方有百草千花,有士人與游女,不曉得她思念的人正在和誰家的女子一同游賞。

只有以張惠言式捕捉言外之意的眼光,我們才可以體會出那潛藏在「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一語深處的憂世之意。在《離騷》所開創的美人香草的寓托傳統裡,對愛情的執著不捨,對情人的有怨而無悔,最與君子的社會擔當無言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