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二十四] >

[二十四]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1|

《詩經》分風、雅、頌三部,以風之部最有抒情詩的色彩,其中隱秘幽微的情懷與寓托即所謂風人深致。王國維以《蒹葭》為《詩經》中最有詩意與深意的一篇,這倒可以見仁見智,但是,當他道出晏殊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與《蒹葭》相近,僅僅有情緒上的灑落與悲壯之別時,便已經悍然邁出了離經叛道的一步。

在儒家傳統裡,《詩經》既被溯源為一切詩歌之祖,亦被尊奉為一切詩歌之典範。士君子無論兼濟天下還是獨善其身,《詩經》都是必不可少的人生指南,是儒家哲學所棲身的最美麗的一個載體。在儒家經典的排序裡,要麼以《易經》為首,要麼以《詩經》為首,其他如今人熟悉的《論語》《孟子》之類都遠在《詩經》與《易經》之下。

早在春秋時代,孔子便叮囑弟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意即一個人若不能熟練掌握《詩經》各篇章,便無法在貴族的社交圈裡體面地和人交談,正如簡·愛時代的英國貴族都必須掌握法語一樣,一口蹩腳的法語會使你身上所有價值連城的珠光寶氣一瞬間黯然失色,畢竟談吐從來都是一個人最難偽裝亦最難速成的東西。所以,王國維將晏殊的一首詞與《詩經》中的頂尖篇章相提並論,這本身就是一種推尊詞體的做法,意味著詞作為藝術形式之一種,絕非傳統上所認為的那樣不登大雅之堂。

|2|

《詩經》有十五國風,《蒹葭》屬於秦風,即秦地詩歌。當然,用陝西話來讀這首詩顯然是一種破壞美感的不智之舉。以普通話讀之,竟依然可以讀出那種悠揚低回之美:

蒹葭28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29。所謂伊人,在水之湄30。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31。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32。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33。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34。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35。

因為瓊瑤小說《在水一方》的緣故,這首詩在今天也算廣為人知,但同樣因為這部小說的緣故,人們往往將「伊人」理解為女子,將詩人對「所謂伊人」的追求理解為男人對女人的愛情追求。但是,古人並不是這樣理解的。

歷代最具權威性的《詩經》注本是西漢《毛詩》與東漢大儒鄭玄的《毛詩傳箋》(一般簡稱《鄭箋》),唐代科舉考試中《詩經》一門的標準教材《毛詩正義》便是以《毛詩》與《鄭箋》為底本的。《毛詩》的解讀是:《蒹葭》一詩是為譏諷秦襄公而作,因為秦襄公不能以周禮治國,導致國政衰敗。概而言之,《蒹葭》告訴我們治國當用周禮的道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鄭箋》的深刻解讀是:蒹葭(蘆葦)在眾草之中蒼蒼然強盛,至白露凝戾為霜時便轉為黃色,這是比喻秦地那些不服從秦襄公政令的百姓,得周禮之教則轉為順服;伊人即所謂知周禮之賢人,賢人遙遙,如同在大河的彼岸。「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逆流而上為溯洄,比如逆禮而求則賢人不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順流而涉為溯游,比如敬順以求則賢人易至。

依這樣的解釋,《蒹葭》便是一首譏刺秦襄公且苦心求賢之詩。即便在疑經之風大興的宋代,如歐陽修、王安石、蘇轍這等頂尖學者也不曾對此有過半點懷疑,倒是看似刻板的朱熹本著考據精神說:這樣的解讀既缺乏文本上的線索,亦得不到任何文獻證據的有效支持。

今天我們自然可以卸下儒家詩教的重負,就文本論文本,就證據論證據,於是只從詩中看到渴慕與追求,以及求而不得的憂傷。岸邊有蘆葦叢生,載露經霜,詩人沿著河岸上下追尋,走過太多的路,越過太多的險阻,而為他所追尋的那個人啊,有時似乎近在咫尺,卻終歸還是遙不可及。

讀者可以從這樣的詩意中做出各樣的引申,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所謂伊人」可以是心儀的女子,可以是治國的賢人,也可以是不為世人所理解的孤獨理想。我很欣賞金人黨懷英的兩句詩:「川上風煙無定態,盡供意與詩家」,詩意亦無定態,會隨不同的讀者而生出不同的新解,對於《蒹葭》這樣的詩最是如此。

無論如何,單戀中的人以及單純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最容易受到《蒹葭》的感染,所以王國維於整部《詩經》中最愛這首《蒹葭》,這實在是一件因切合自身氣質而順理成章的事。

|3|

《蒹葭》之所以「灑落」,是因為它獨有一種遺世獨立、飄然出塵的氣質。

王士禎《古夫於亭雜錄》有這樣的觀點:「莊周云:『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令人在蕭寥之中生出遠離塵囂的想法,我以為《蒹葭》這首詩也有同樣的感染力。」

以《莊子》理解《蒹葭》,也只是賦詩斷章的一種方式。《莊子·山木》講魯侯憂勞國事,市南宜僚勸他放棄國君之位,遠離俗務,去南越的建德之國,魯侯擔心路遠,市南宜僚於是勸慰他說:「只要減少費用,節制慾念,您的給養便不會匱乏。待您渡過大江,浮游海上,回頭已經看不見海岸,愈向前愈看不見邊際。岸邊送行的人都回去了,您從此遠遁而去(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

市南宜僚的真意其實是勸魯侯擺脫世俗的羈絆:「所以說佔有別人的人就有負累,被人佔有的人就有憂患。所以堯既不佔有別人,也不被別人佔有。我希望您能夠擺脫負累,解除憂患,與大道遨遊於無窮的境界。試想乘船渡河的時候,有一隻空船撞了上來,這時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會發怒;但如果撞來的船上有一個人,這邊船上的人自然會喊著叫他把船撐開。如果喊了一聲不見回應,再喊一聲仍不見回應,第三聲就一定會惡言相加了。或生氣或不生氣,取決於撞來的船上或有人或沒人。人如果能『虛己以游世』,有誰能夠傷害他呢?」

莊子顯然不曾留意,人們若不小心踢到了石頭,或者被錘子砸到了手指,難免都會咒罵幾句,儘管這怪不得任何人。但無論如何,人生若採取這般「虛舟」的態度,「虛己以游世」,總也堪稱一種令人欽羨的灑落了。但這般灑落距離一般人實在太遠,我們總免不了牽掛父母子女,操心柴米油鹽,追求各種各樣的成就,剷除或顯或隱的障礙,對未得的滿懷慾念,對已得的害怕失去,每個人都是一條嚴重超載的小船。

在《莊子·山木》市南宜僚故事的上下文裡,我們確實看到了虛舟遠颺的「灑落」,但《蒹葭》又何曾體現出這樣的「灑落」情懷呢?我們從《蒹葭》裡看到的似乎不是灑落,而是執著,是對那個在水一方的所謂伊人不斷地溯洄從之、溯游從之、上下求索的執著。但是,也正是因為對這個唯一目標的執著,令詩人無視一切世俗的牽絆與負累,只為一個純美的目標一往無前,無怨無悔。這是理想主義者標籤式的「灑落」,因為頑固地朝著理想的方向駛去,所以輕易拋棄了小船上的一切負載。

|4|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語出晏殊《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首詞以閨怨為主題,傷離懷遠間自帶一種君子風骨。

闌檻旁的菊花籠在淡淡的煙靄裡,蘭草掛著淚珠一般的露水,在這個愁緒縈懷的清晨裡,燕子雙雙穿過羅幕飛遠,彷彿不堪承受這裡的寒意。月亮還不曾完全消隱,月光從昨夜到今晨總在房間裡徘徊不去,彷彿全不曉得她的離愁別緒似的。她獨自登上高樓,看昨夜的秋風又吹黃了多少綠葉,看迢迢道路通往天涯,而那個令自己刻骨思念的人啊,依然不見歸來的身影。相思無處托付,縱然寫好詩箋,封好書信,卻不知道該寄往何方。

菊與蘭皆為君子的意象,彩箋則是才女與君子兩心相通的意象:早在唐代,蜀地以造紙聞名,在成都浣花溪畔,有才女薛濤別出心裁,設計出一種深紅色的窄小信紙,人們稱之為紅箋或薛濤箋。薛濤與當世文壇名流詩歌往還,以這樣一張張精雅的紅箋顛倒眾生。後來薛濤又發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紅、粉紅、明黃等十種顏色,且以花瓣點染,稱為「十樣變箋」,並且改小尺寸,專門用來題詩。及至唐末,文人對彩箋的著迷並未有絲毫退減,如韋莊寫有一首《乞彩箋歌》,將之比作出自神仙之手的天上煙霞——「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而它的貴重,也到了「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的地步。

藉著這樣的意象,我們能感受到那個傷離懷遠中的女子究竟有著怎樣的氣質。她一定不同於溫庭筠筆下「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的女子,也一定不同於韋莊筆下「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的女子,晏殊這首《蝶戀花》就這樣輕易脫離了《花間集》的格調。這個在徹夜無眠中飽受煎熬的女子,在「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騁望與期盼裡自有一種所向蒼茫的悲壯感,更不是《花間集》裡那些含嗔帶淚的小小幽怨可堪比擬的。一切在幽獨中苦苦張望理想的盡頭的人,都會在這首詞裡看到自己那不勝憔悴的鏡中影像。「望盡天涯路」所望盡的,豈不正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