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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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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九即歐陽修,唐宋人慣稱宗族排行,「九」並非在同胞兄弟中排行第九,而是宗族排行中的第九。歐陽修出身於世家大族,祖上世代在南唐為官,但是降及宋代,門庭早已凋敝不堪。歐陽修四歲那年,父親突然在任所去世,寡母無以為生,只有帶著孩子遠赴外省,投奔歐陽修的叔父。叔父當時擔任推官,說是官,其實只是幕僚一類的角色,薪俸既不高,油水亦不大,只有一點善良的心地可以給這一對孤兒寡母盡情倚靠。在貧困得買不起紙筆的日子裡,堅忍的母親「畫荻教子」,傳為一代佳話。

及至歐陽修通過科舉進入仕途,這個真正苦出身的少年後進卻絲毫不帶官場鳳凰男的猥瑣習氣,反而令人驚異地展現出一副彷彿與生俱來的名士派頭,鎮日裡只是遲到、早退、曠工,和相好的同僚們吟詩作對,遊山玩水,公務這等俗事從來不放在心上。

幸而歐陽修當時的上級長官錢惟演是一位以娛樂為事業的前朝遺少,對下屬充滿風雅情調的游手好閒滿懷同情和理解。有一則著名的逸事是,歐陽修某天和一個相好的同僚一起拋開公務,出城到嵩山游賞。忽然天降大雪,眼見得不能及時回城了,忽然見到有一隊人馬冒雪而來,那竟然是錢惟演專門派來的廚師和歌伎。來人傳達錢長官的口諭說:「登山勞累,兩位不妨安心欣賞山間的雪景,府衙裡邊公務簡易,用不著急著趕回去。」

天性的曠達加上有這樣一位極盡體貼之能事的上級長官,塑造出歐陽修完美詞人的模樣。寫詩需要言志,撰文需要有補於世,但填詞需要的是優哉游哉的貴族氣質與縱情風雅的娛樂精神,所以歐陽修能成為北宋初年一代填詞大家,倒不是一件多麼令人意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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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楊樓外出鞦韆」語出歐陽修《浣溪沙》:

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這首詞是歐陽修外任穎州(今安徽阜陽)時所寫,當時他以眼疾為由,申請出守小郡,這才從歌吹沸天的揚州遷調至清新淳樸的穎州。真相當然與眼疾無關,實在是政治鬥爭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使歐陽修這位不拘小節的君子在左支右絀中未老先衰,既然如此,何如躲到漩渦的邊緣頤養天年呢?

宋朝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鼓勵開國元勳們縱情聲色之後,社會上就一直瀰漫著一種享樂主義風氣。即便是清官名臣,也往往愛歌舞、愛排場、愛搞工程,而這三者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一項政績工程完工,就意味著有一個新的場所可供歌舞娛樂。歐陽修自然也不脫時代風氣的熏染,甫至穎州便愛上了當地的風景名勝穎州西湖。幸而穎州西湖有清水芙蓉之美,工程便不必搞得很大,只是在湖中栽種瑞蓮,在岸邊栽種黃楊,待一切就緒,歐陽修便邀集同僚泛舟縱酒,吟詩作賦。這首《浣溪沙》所記,正是一次聲勢浩大的遊湖場面。

太守乘畫船出遊,引來岸上百姓的追逐與圍觀。宋代個性張揚的文化官僚都很享受這種與民同樂的快感,當然自己一定要是眾人目光的焦點才行。優哉遊湖,看湖水拍打堤岸,天幕四垂,卻見綠楊叢裡,忽然有鞦韆蕩出牆頭。而賞玩中的詞人白髮簪花,好一份閒情與豁達。

其實在唐宋兩代,男人簪花算不得稀奇。歐陽修對洛陽風俗曾有記載說,每到春天,城裡人不分貴賤,一律簪花,販夫走卒概莫能外。穎州不知是否也有這樣的風俗,也許大家看到太守大人白髮簪花,或多或少會覺得有些滑稽吧。在六舞曲的急管繁弦裡,船上的同僚們推杯換盞。人生快樂應該以此為極致了,難道還有什麼更值得追求的嗎?

這首詞雖然明白如話,調性如何卻見仁見智,如陳廷焯以為詞人風流自賞,黃蓼園卻說末句寫得無限淒愴沉鬱。若我們就詞論詞,當以陳廷焯的意見為是;知人論世,便當以黃蓼園的意見為是。不過當下我們最應當在意的,自然還是晁補之的那一則關於煉字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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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氏是宋代聲譽極著的衣冠大族,文學名家輩出,晁補之即是其中之一,與秦觀、張耒、黃庭堅並受蘇軾獎掖,並稱為「蘇門四學士」。晁補之也是宋詞一代名家,詞風與歐陽修、蘇軾頗多相近。晁補之寫有一篇《評本朝樂章》,點評當世詞壇名手,可惜其文久逸,僅有若干觀點借他人之書輾轉傳承下來。南宋趙令畤《侯鯖錄》引晁補之語:「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此翁語甚妙絕,只一『出』字,是後人著意道不到處。」

晁補之的意見是,這個「出」字貴在自然天成,不是用力錘煉可以得來的。回想一下歐陽修《浣溪沙》的詞意,從畫船遠遠望去,岸邊不知誰家女子將鞦韆蕩過了院牆的高度。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場景,前人不是已經寫過很多了嗎?

鞦韆是古代富家小姐的標準裝備,倘若閨房的院子裡沒有一架鞦韆,真不知該怎樣挨過每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同蹴鞠是公子王孫的摯愛賽事,蕩鞦韆則是女孩子盡情釋放青春的活動。

張仲素《春遊曲》有「濛濛百花裡,羅綺競鞦韆」,女孩子們在百花叢中競技,看誰能將鞦韆蕩得最高;王涯《宮詞》有「春風擺盪禁花枝,寒食鞦韆滿地時」,寒食節裡,宮女們紛紛蕩鞦韆為戲,鞦韆竟然「滿地」;白居易《和春深》有「鞦韆細腰女,搖曳逐風斜」,女子的自娛就這樣成為男人眼中的風景;李山甫《寒食》有「風煙放蕩花披猖,鞦韆女兒飛短牆」,分明與歐陽修「綠楊樓外出鞦韆」描繪同一種場景;王維《寒食城東即事》有「蹴鞠屢過飛鳥上,鞦韆競出垂楊裡」,分明早已用到「出」字……那麼,歐陽修究竟高明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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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字之所以妙絕,並非單單因為它本身,而是因為在前文已經有了十足的鋪墊,就等這一個「出」字的出場了。仔細體味《浣溪沙》上闋三句:「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三句全寫人在畫船中的眼望所見,若我們追隨著詞人的視線,便會發覺當看到「綠楊樓外出鞦韆」的時候,與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樣,有一種不期而遇的契合之感。

鞦韆隨意地蕩出牆頭,一瞬間便即隱去;蕩鞦韆的女子享受著自己的歡愉,而不知道「我」此刻在畫船中的歡愉;「我」一直在畫船中自娛,恍然見到遠遠地還有人和我一樣在這春光裡自娛,旁若無人。

這樣的不期而遇有一種「近於道」的感覺,便不是單純描寫賞心樂事的那些詩作可比。無論李山甫「風煙放蕩花披猖,鞦韆女兒飛短牆」還是王維「蹴鞠屢過飛鳥上,鞦韆競出垂楊裡」,都只是以賞玩的心態看著那「鞦韆女兒」的動作罷了,只有歐陽修,不是賞玩,而是會心與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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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國維看來,晁補之似乎有點少見多怪了,因為歐陽修「綠楊樓外出鞦韆」一語雖佳,終歸不是原創,而是脫胎於馮延巳《上行杯》當中的「柳外鞦韆出畫牆」一句。馮延巳全詞如下:

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鞦韆出畫牆。

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這首詞內容仍不出男歡女愛,歷來也不大受人重視。單看「柳外鞦韆出畫牆」一句,若非隔世暗合,倒也可以看作歐陽修「綠楊樓外出鞦韆」一語之所本。那麼,後者如何比前者更見工巧呢?劉鋒傑、章池有解讀說:「『綠楊樓外出鞦韆』結句在『鞦韆』上,有綠樹粉牆相襯,更顯出鞦韆的飄蕩飛動,令人神往。所以,用一『出』字,有帶著鞦韆破空而來、高高揚起的勁健。而『柳外鞦韆出畫牆』結句在『畫牆』上,畫牆外雖有鞦韆的蕩起,終而受畫牆意象的一些遮蔽,卻又似乎未能充分揚起,鞦韆的神韻沒有完全展放。」(《〈人間詞話〉解讀》)

這樣的解釋自然可以成立,對我們欣賞詩詞也很有啟發,但是,我們也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看法:「柳外鞦韆出畫牆」一句之前有「羅幕遮香」為鋪墊,先有一「遮」,後有一「出」,妙態頓見;比較「羅幕遮香,柳外鞦韆出畫牆」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前者更勝,因為後者「春色」一句已經直截了當地將「關不住」交代出來,便失去了先抑後揚的戲劇效果。

文學評論就是這樣,不同的切入點可以引出不同的評價,只要可以自圓其說即可。而在我純屬個人的感受裡,如果說「綠楊樓外出鞦韆」勝過「柳外鞦韆出畫牆」,理由倒不在修辭的工巧,而在於那份不期而遇的契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