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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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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延巳最出名的作品是《鵲踏枝》《菩薩蠻》詞牌下的十幾首詞,王國維認為,非但這些主要作品很好,一些次要作品也屬佳作,如《醉花間》有「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這樣的絕妙好辭,不在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流螢度高閣」與孟浩然「疏雨滴梧桐」這樣的千古名句之下。馮延巳《醉花間》全文如下: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盃,別離多,歡會少。

上闋寫冬末春初的好風景,下闋感歎人生聚少離多、年華易逝,勸人勸己及時行樂。王國維將「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兩句標舉出來,和唐代五言詩中的名句比較。這兩句確實很有唐人五言詩的味道:上句一個「銜」字,以細小的「動」反襯出無邊的「靜」,而在高高的樹梢上,在廣袤的天空背景下,一隻鵲兒銜枝築巢顯得如此渺小,一種淡淡的傷感的氣氛一下子就傳達出來了;下句一個「明」字,以斜月的微明反襯出四下的幽暗,何況月斜而草寒,給人空曠、蕭條、落寞的感受。短短十個字,看似簡單,其實很見技巧、功力與心思。

五言詩寫景的手法,主要就是這種結構,在很平常的名詞裡邊嵌入一個傳神的動詞。如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就是這一結構的典範,一個「生」字看似平淡無奇,卻使無數第一流的詩人為之傾倒,再也無法找出第二個動詞來替代。韋應物的「流螢度高閣」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同樣屬於這一類型。

王國維做這番比較還有一層深意,是要抬高詞的地位,將詞和詩抬到同等的高度。五言古體詩是詩歌最古雅的一種體裁,韋應物和孟浩然同是唐代的五言高手,所以不難想像,如果馮延巳的小詞在藝術高度上並不遜色於韋孟二人的五言佳作,詞又如何不能與詩歌比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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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出身於世代簪纓的關中望族,是最嚴格意義上的世家子弟。唐代制度,宮廷警衛分為親衛、勳衛、翊衛,合稱三衛,每衛置中郎將、郎將,皆由高官門蔭子弟擔任,韋應物年輕時便擔任唐玄宗的衛隊郎將,過的是飛揚跋扈、頤指氣使的日子。倘若我們能見到當時的韋應物,一定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十足的惡少將來會成為一名以恬淡風格著稱的詩人。韋應物晚年時偶遇一位楊姓故人,於是滄桑話舊,以一首《逢楊開府》道盡生平: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裡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23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24。

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

詩的大意是,自己年輕時侍奉唐玄宗,仗著皇帝的恩寵為非作歹:外出便橫行一方,回家便窩藏亡命之徒,一早便去喝酒賭博,天晚時轉去勾引鄰家女子,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過下來的,以作奸犯科為家常便飯,執法者有誰膽敢奈何皇帝的衛隊長呢?工作便是陪皇帝郊遊、射獵,所以也不耐煩讀書識字,只是一味地飲酒作樂罷了。及至玄宗駕崩,自己失去了倚仗,淪為新貴們欺侮的對象。這時才想到讀書,但無奈年紀太大,學學寫詩也就算了。朝廷終於看重自己,先後安排出幾個中央崗位,卻不知招了誰的忌恨,又被外放到地方州縣任職。如今與你楊開府偶遇,緬懷往事不禁涕淚交加,畢竟只有故人才懂得自己。

這就是韋應物,一個折節學詩的惡少,因任職蘇州刺史,世人以韋蘇州相稱。

盛唐是律體詩的天下,而韋應物偏偏工於古體。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有議論說:詩律到沈佺期、宋之問以後,日漸華麗,詩人們雕章刻句,音韻婉諧,屬對藻密,而閑雅平淡之氣不復存在。只有韋應物發揚建安詩風,以清新深沉、雅正典麗自成一家之體,很受時人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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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螢度高閣」一語正是出自韋應物典型風格的《寺居獨夜寄崔主簿》:

幽人寂不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

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這首詩很像五言律詩,尤其有律詩風格的頷聯與頸聯的對仗,但它其實是一首古體詩,理由有二:一是押仄聲韻(儘管這是一個有爭議的標準);25二是不合律詩的平仄規則。或者可以這樣說:韋應物是將當時流行的律體詩的風格引入了古體詩裡。

「流螢度高閣」,究竟好在哪裡?若以傳統詩論的語言,我們可以稱之為俊雅清逸。但在描寫流螢的詩句裡,這就是最好的嗎?朱熹有稱道說:杜甫寫有「暗飛螢自照」,語只是巧,韋應物「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這般景色如在目前,更有一種自在而不做作的姿態。《國史補》記載韋應物的性情,說他「為人高潔,鮮食寡慾,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這樣的人,這樣的詩,氣象幾近於道,故而為我所深愛。(《朱子語類》)

朱熹點出了這一句詩自在而近道的特點,這是文學家的眼光,也是道學家的眼光。愈質樸便愈近於道,這是古人的共識,所以清人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列舉三例:一,韋應物「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二,元詩四大家之一范梈「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三,清代康熙朝詩壇盟主王士禎「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潘德輿認為這三者有工巧與樸拙之分,從中可以看出作者時代之遠近。

也就是說,同樣是描摹流螢的詩句,從韋應物到范梈,再到王士禎,可以看出由樸拙到工巧的風格流變。潘德輿是推崇儒家詩教的人,《養一齋詩話》推原風雅,以《詩經》為最高典範,評價標準自然是揚樸拙而抑工巧的。但文人每每各有見解,咸豐朝著名的官僚學者方浚師趁著休病假的時間,輾轉托人取到潘德輿的文集,以十卷《養一齋詩話》消磨秋宵,寫出若干條商榷意見,其中很不服氣潘德輿對韋應物「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的高度推崇。

方浚師的商榷意見收載於《蕉軒隨錄》,認為除范梈、王士禎的兩聯之外,再如南朝梁人劉孝威「棲禽動夜竹,流螢出暗牆」,唐人王勃「復此涼飆至,空山飛夜螢」,所有這些詩句,筆致皆在韋應物「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之上。尤其是王士禎「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妙在一個「出」字,而且一聯之中,起句寫視覺感受,收句寫嗅覺感受,境最高,律最細。

潘德輿與方浚師的文學趣味可謂大相逕庭,僅舉一例:方浚師最推崇的詩人是袁枚,他還廣羅資料,編撰了一部《袁枚年譜》,而潘德輿於袁枚恰恰最是鄙薄,《養一齋詩話》論及近世詩話,說這些著作雖然不盡觸及詩歌本質,但至少不會將學人引入歧途,獨有袁枚《隨園詩話》是真正一部誤人子弟的書。

標準不同,見地便相應不同,提倡詩教的潘德輿自然不會與鼓吹性靈的袁枚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而袁枚、方浚師的詩歌主張卻與王國維頗有幾分接近。《蕉軒隨錄》與《養一齋詩話》所列舉的摹寫流螢的詩句,雖然可以做工拙優劣的比較,但既然同台競技,至少說明它們同樣具有第一流的水準。那麼,馮延巳「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如果列入其中,比任何一句可有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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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是襄陽人,世人稱之孟襄陽。他是唐人公認的第一風流客,即便是眼高於頂的詩仙李白也對孟浩然極盡仰慕之情,於《贈孟浩然》一詩開篇便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這是誇讚孟浩然的風流天下知名,說他在年輕時便超然物外,對仕途毫不掛心,等到了白髮蒼蒼的年紀,悠然歸隱田園,與舊松、白雲為鄰,這是何等的瀟灑。

李白為人耿直,所以我們不必懷疑這樣的吹捧是否發自肺腑,只不過孟浩然本心絕不想要這樣的風流。倘若風流可以換來一官半職,他一定不會有半點的猶豫。

孟浩然永遠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以此來掩飾自己無法晉身仕途的不得意。其實他在仕途上並不缺乏機會,只是造化弄人,又或者他把清高演得太逼真,所以機會總是一次次浩蕩而來,又一次次無聲溜走。他終於發覺自己在權力和財富上注定無法與別人相比,便也只有在道德修養上做文章了。

孟浩然以五言古體詩名噪天下,寫出過「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的名句。在詩歌史上,他的「疏雨滴梧桐」遠比韋應物的「流螢度高閣」地位更高。但這句詩並不出自孟浩然的具體某一首詩,而是一次聯句活動的產物:孟浩然是個隱士,在鹿門山隱居,不惑之年出遊京師,和當時的一干名士在秘書省聯句。所謂聯句,即參與者就一個主題、一個韻腳,集體創作一首詩,按順序每人一句或兩句,最為大家熟悉的聯句應該是《紅樓夢》裡海棠詩社搞的活動,還有林黛玉和史湘雲的聯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云云,詩越聯越長,蔚為壯觀。但孟浩然參加的這次聯句卻半途而廢了,原因是輪到孟浩然的時候,他吟出了一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滿座驚佩,誰都知道若再聯下去只能是狗尾續貂,自取其辱,於是一場聯句就此作罷,孟浩然的身價也因此而暴漲。

如此精彩的兩句詩竟然只是斷章,並無完璧,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憾事。

明代嘉靖朝文壇盟主、「後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深歎此事,還舉出其他兩個唐人斷句,楊汝士「昔日蘭亭無艷質,此時金谷有高人」,尉遲匡「夜夜月為青塚鏡,年年雪作黑山花」,可惜不成完璧。後人雖有勉強為之補足者,但終是不能相稱。

清人王士禎《香祖筆記》列舉一些最受激賞的五言名句,除「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外,還有王灣「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柳惲「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馬戴「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司空圖「曲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王士禎認為,學詩者若認真玩味這幾句詩,便可悟五言三昧。

無論如何,「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在當時與後世皆被公認為五言詩的極致。「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這兩句若單獨摘出,與「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摻雜一處,蕭疏姿態異曲同工,如何分得出孰高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