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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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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論說馮延巳詞的風格及其在詞史中的地位。

以風格論,馮延巳詞與五代時期的整體詞風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相似處是題材:男歡女愛、風花雪月、鶯歌燕舞、富貴閒愁;區別處是格局:同樣寫這些題材,馮延巳偏偏寫得「堂廡特大」。

「堂」即房屋正廳,「廡」即堂下的圍廊和廊屋。「堂廡特大」,引申義是視野和格局闊大。劉熙載《藝概》也曾用過這個比喻,是說梁武帝等人的一些文學作品雖然略略具備了詞的形式,而「堂廡未大」,直到李白《菩薩蠻》和《憶秦娥》的出現,詞的堂廡才為之一大。

「堂廡特大」,學者常常對此做出許多引申,如引申為氣度恢宏、境界高遠,但它最直接的意思其實是視野闊大。我們且不論馮延巳的詞作究竟有怎樣的氣度和境界,單單以視野論,確實在同儕當中無人可與比肩。如果以畫喻詞的話,一部《花間集》彷彿是一部仕女畫、花鳥畫、小品畫的合集,卻偏偏插入了馮延巳的幾幅風景畫、文人畫,很有一點違和感。

我們看《花間集》的典型風格,如溫庭筠《菩薩蠻》:

蕊黃無限當山額,18宿妝19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整首詞如同一幅仕女畫:隔著窗紗,似乎隱隱看到她的笑靨,看到臉上殘留著昨夜的脂粉未曾洗盡;曾與他相會在牡丹盛開的暮春時節,短短一聚便將長久分別;看金釵上有蝴蝶成雙,起舞欲飛,看月光灑滿花枝,溫柔如水,她的心事到底唯有藏進隱秘的心底。

再如皇甫松(一名皇甫嵩)《天仙子》:

晴野鷺鷥飛一隻。水篊20花發秋江碧。劉郎此日別天仙,登綺席。淚珠滴。十二晚峰青歷歷。

這首詞宛如一首民歌小調,描寫女子思念久別不歸的情人,詞眼就在「劉郎此日別天仙」一句。相傳漢明帝永平年間,有劉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採藥,意外地與兩名仙女結為伉儷;半載之後,兩人思歸心切,便出山回到故里,卻發現世上已是他們的第七代子孫了;二人無奈之下只有回山,卻再也尋不到通往山中桃源的道路。詩人很喜愛這則故事,詩歌裡常常以劉郎、阮郎代指被女子思念的久別不歸的男子。

再如薛昭蘊《浣溪沙》:

粉上依稀有淚痕,郡庭花落欲黃昏。遠情深恨與誰論。

記得去年寒食日,延秋門外卓金輪。21日斜人散暗銷魂。

這首詞寫女子思念情人,有無限的遠情深恨,陷在回憶裡不能自拔。

這就是《花間集》的風格與情調,無論詞句裡有怎樣深遠的寄托,無論是否有張惠言解讀出來的言外之意,視野終歸是窄小的,但馮延巳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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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看馮延巳的一首《鵲踏枝》:

粉映牆頭寒欲盡。宮漏長時,酒醒人猶困。一點春心無限恨。羅衣印滿啼妝粉。

柳岸花飛寒食近。陌上行人,杳不傳芳信。樓上重簷山隱隱。東風盡日吹蟬鬢。

題材依然很窄,寫閨怨,寫相思,並不曾超出前述溫庭筠、皇甫松、薛昭蘊的界限,但在寫法上,視野偏偏開闊許多,尤其是最後兩句:「樓上重簷山隱隱。東風盡日吹蟬鬢。」陳秋帆說這首《鵲踏枝》的遣詞造句無非是從溫庭筠「青瑣對芳菲,玉關音信稀」「金雁一雙飛,淚眼沾繡衣」「音信不歸來,社前雙燕回」等詞句脫胎而來。(《陽春集箋》)但也恰恰因為兩者的承繼關係,才使我們更容易比較它們在視野上的差別。這既非剽竊亦非模仿,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脫胎換骨,如同將一部文藝小電影翻拍成大製作一樣。

再如馮延巳另一首《鵲踏枝》: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闌人不見。鮫綃22掩淚思量遍。

仍然只是閨怨、相思的主題,但開篇「梅落繁枝千萬片」便已然不是溫庭筠「小山重疊金明滅」的視野,千萬片落梅如同千萬片雪花茫茫飄墜,不由自主地隨風迴旋,宇宙人生亙古以來的無奈就在這樣一個大場面裡向讀者撲面而來,周匝繞遍。笙歌易散,因為短暫的歡愉只是永恆悲傷中的幾管麻醉劑罷了。設若佛陀和叔本華也會填詞,他們的詞作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下闋「樓上春山寒四面」,是酒醒之後的遠眺,只看到「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每一行鴻雁飛過,她都期待著它們帶來遠方情人的書信,但是「過盡征鴻」,音書無憑,只有暮色下的煙靄濃淡變幻,如同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這樣的詞句與意象,對於歌筵酒席上的艷詞小調來說是何等開闊的畫面,而只有在這等開闊畫面的烘托下,「一晌憑闌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兩句煞尾才顯得那麼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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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首馮延巳的《臨江仙》:

秣陵江上多離別,雨晴芳草煙深。路遙人去馬嘶沉。青簾斜掛,新柳萬枝金。

隔江何處吹橫笛,沙頭驚起雙禽。徘徊一晌幾般心。天長煙遠,凝恨獨沾襟。

這首詞抒寫離情,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有一段很好的評語,大意是說,只是尋常的離情別緒,但一經高手寫出來,自有高渾之處。

不僅高渾,還將離情別緒寫得格外一波三折,極盡婉轉低回之妙。馮延巳如果生活在今天,應該會成為一個出色的電影導演,他的鏡頭感實在太強:秣陵江上,遙遙是煙靄籠罩下的芳草,江畔的大道通向遠方,離人漸行漸遠,傷心時刻就連馬嘶聲都覺得分外低沉;鏡頭搖向江的對岸,不知何處傳來的橫笛聲裡,成雙的禽鳥從沙岸驚飛;茫茫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個傷心人獨自徘徊,思緒萬千,乍晴乍雨;鏡頭忽然拉開,天長煙遠。

另一首《臨江仙》鏡頭感更強:

冷紅飄起桃花片,青春意緒闌珊。畫樓簾幕卷輕寒。酒餘人散後,獨自憑闌干。

夕陽千里連芳草,萋萋愁煞王孫。徘徊飛盡碧天雲。鳳城何處是,明月照黃昏。

這首詞罕見於一般選本,但它也許算是馮延巳最頂尖的作品。

讓我們先回想豐子愷一幅很有名的小畫:畫面上是一家小店露出半張空桌子的一角,天上有一彎新月,僅此而已;畫面右側有題字:「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這真是很高明的寫意風格,雖然簡單到極點,卻完美傳遞出一種悠然閒適的情趣,還有幾分莫名的悵惘與回味。這幅畫所描繪的場景和意境其實和馮延巳這首《臨江仙》基本相同,但對照之下我們就發現:前者的情趣是屬於小文人和普通百姓的,後者的情趣卻屬於「堂廡特大」的一朝宰相;換言之,後者是前者的放大版。

「冷紅飄起桃花片,青春意緒闌珊」,桃花亂飄了,天涼了,興致消退了。「畫樓簾幕卷輕寒。酒餘人散後,獨自憑闌干」,畫樓上的宴會結束了,桌上還有一些殘酒,但人已散盡,只餘下詞人自己,百無聊賴地倚闌遠望。

遠望之下,眼底是「夕陽千里連芳草,萋萋愁煞王孫」。方纔還是畫樓裡的小景、近景,況且酒闌人散,跌到了冷落的冰點,而詞人百無聊賴中的一次憑闌遠眺,卻陡然間視野遠大,直至無垠。視野上有如此迅速的切換,有如此大的反差,僅僅是鏡頭的一個變化,便足以在讀者的心裡掀起波瀾了。

從芳草萋萋想到遠行的不歸客,於是鏡頭繼續拉後,視野繼續向遠。但無論視野如何開闊,詞人也望不見自己朝思暮想的鳳城,只望見「徘徊飛盡碧天雲」,癡癡中不覺黃昏已深沉,明月已高懸。詞的最後三句,雖然字面上不帶任何情緒,卻讓人感到一剎那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有一種透骨的悲涼迅速瀰漫全身。凡是有理想而看不到出路的人,應該對這首詞有最強烈的認同感。

鳳城,秦穆公時,蕭史與弄玉夫妻在秦都吹簫引鳳,後人便以鳳城代指京城,鳳城因此是愛情與政治的雙重意象。「鳳城何處是,明月照黃昏」,這或許是對愛情的渴慕,或許是隱隱透出對政治與命運的隱憂,透出一個無助者對國家事業的百轉衷腸。這樣的寫法,含義如同李白的名句「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卻含蓄許多,那份柔情若有若無,似實還虛,彷彿有無盡的壓抑使衷情不能盡吐。

我們看馮延巳這幾首詞的主題,無非是閨怨、秋思、傷別,都是一些小題材而已,並不出《花間集》窠臼。所以有些研究者不服氣王國維的判斷,說馮延巳的詞除了寫離恨別情、男歡女愛之外,實在找不到別的內容(徐翰逢《〈人間詞話〉隨論》)。

這個說法倒也有九分的道理,如果只從內容上看,馮延巳的詞確實也只是一些離恨別情、男歡女愛,但他的表現手法與旁人迥然有別:《花間集》詞人表現這等小題材,是以室內劇和文藝片的手法,而馮延巳之所以「堂廡特大」,是因為他會以大手筆來表現小題材,用電影大片的鏡頭語言來表現文藝片的繾綣情懷。王國維在這一點上確是識家,一語中的,而其他人,譬如與王國維同時代的常州詞派詞學名家陳廷焯,只看出「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卻不曾看出堂廡之別,故此認為馮延巳和溫庭筠、韋莊只在伯仲之間(《白雨齋詞話》)。當然,這實在低估了馮延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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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延巳詞「堂廡特大」,於是「開北宋一代風氣」,研究者們對《人間詞話》的這個觀點存有不同的理解。施蟄存的意見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種,認為馮延巳詞繼承楚辭的寄托手法,在詞的內容上有所拓展,所以為北宋詞人開了先河。

但是,所謂比興寄托,畢竟是一種若有若無、似實還虛的東西,不可以做學術論據上的指實;至於詞的內容,顯然看不出有多少拓展的痕跡。唯一可以指實的,是馮延巳特有的寫作手法,即獨特的鏡頭感與闊大的視野。

馮延巳對北宋詞壇風氣的影響是有明顯脈絡可尋的。葉嘉瑩發揮馮煦的觀點,說馮延巳一度在被罷相之後,離京外任,做了三年的昭武軍撫州節度使;撫州地處江西,當地應該沒少流傳他的唱詞,而被馮煦譽為「北宋倚聲家之初祖」的晏殊就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他從小就喜歡馮延巳的詞;晏殊任主考官的時候,選拔了後來成為一代文豪的歐陽修,而歐陽修的祖籍也是江西;所以,不但詩史上有所謂江西詩派的黃山谷、陳後山這一派的江西詩人,詞的歷史之中也有江西一派的詞人,這就是在馮延巳影響之下的晏殊、歐陽修等人。正是在這幾個人的手裡,言情小詞的境界豁然開朗。(《唐宋詞十七講》)

這樣的觀點確實可以妥帖地解釋晏殊的詞風,但是,對歐陽修詞風的解釋稍嫌不足。歐陽修的詞風的確酷肖馮延巳,甚至於有些佳作如《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在兩人的詞集裡皆有收錄,很難從風格上判定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誰。但是,歐陽修的祖籍縱然可以追溯到江西,但他出生於綿州(今四川綿陽),四歲即遷至隨州(今湖北隨州),直到十七歲應舉仍在隨州,二十歲那年才從隨州赴京應禮部試。所以,要說歐陽修受到江西詞風的深刻熏陶,這倒確實,但地理上的證據總顯得牽強了些。

馮延巳詞對晏殊和歐陽修的影響,試舉一則最直接的例證。馮延巳《鵲踏枝》: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詞的內容依然只是傳統的閨怨,摹寫一名癡情女子對冶遊不歸的情人的愛恨糾纏。陳秋帆《陽春集箋》指出:歐陽修「雙燕歸來細雨中」「夢斷知何處」「江天雪意雲撩亂」,晏殊「憑闌總是銷魂處」「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等句,皆由馮延巳這首《鵲踏枝》脫化而出;北宋詞人得馮延巳神髓者,如此之類,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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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集》是五代時期的詞集,卻偏偏漏選了這一時期水平最高的三位詞人:李璟、李煜、馮延巳,個中到底有何緣故,恐怕讀過《花間集》的人都會感到費解。王國維自然也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他得出的結論是:馮延巳詞「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這是一個貌似合理的答案,也是一個由正確理由推導出來的錯誤答案。

李璟、李煜、馮延巳,南唐這三位君臣,填詞的境界、風格與造詣確實都超出了《花間集》那個小小的藩籬。《花間集》不收錄這三人的作品,正如今天KTV的歌曲目錄裡不會有詠歎調一樣。但這純粹是一個巧合,應該是現代詞學名家龍榆生率先指出了王國維的錯誤:《花間集》的編者是後蜀趙崇祚,鑒於「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所選錄的詞人除了個別晚唐人物之外,主要都是蜀地人物;至於李後主,他的創作時期晚於《花間集》的編撰(《唐宋名家詞選》)。

從《人間詞話》手稿本裡我們可以看到王國維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過程,手稿本裡的本章內容是這樣的:「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後二主皆未逮其精詣。《花間》於南唐人詞中雖錄張泌作,而獨不登正中隻字,豈當時文采為功名所掩耶?」

看來王國維首先發現的問題是:《花間集》倘若完全不錄南唐詞人倒也罷了,而唯獨收錄了張泌的二十七首,對藝術造詣遠高於張泌的馮延巳卻隻字未收,這是什麼道理呢?王國維的推測是:馮延巳位在宰輔,事功卓著,怕是功名遮掩了文名吧?

其實《花間集》裡的這位張泌很可能另有其人,與南唐的張泌重名而已。胡適首先做出考證,推測《花間集》的張泌可能也是蜀地人物,而這個看法在今天基本已是可以確定的結論了。

《人間詞話》手定本和手稿本的這一差異,說明王國維改訂《人間詞話》的時候已經認識到《花間集》的張泌可能並不是南唐的張泌,所以刪掉手稿本的後半段內容,將「而獨不登正中隻字」改為「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宜」字是耐人尋味的,它是一個模糊的用詞,使讀者也可以做出這樣的理解,即王國維其實知道《花間集》不錄南唐詞作的真實原因,但他不談考據,僅談風格,認為《花間集》不錄南唐三大名家的作品自有其風格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