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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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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是給晚唐、五代間的三大詞家下斷語:溫庭筠、韋莊、李煜,三個人的詞都美,溫庭筠美在句子,韋莊美在結構,李煜美在神采。

強調溫庭筠句子漂亮,其實也是在嫌他有句而無篇。溫庭筠的語言風格確實總是堆金砌玉,極盡綺麗,諸如「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翠翹金縷雙,水紋細起春池碧」「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一夜經微雨」,但是否真的只有佳句而缺乏結構呢?王國維其實誤解了溫庭筠,或者說王國維不欣賞溫庭筠那種極度意象派的寫作風格。意象派寫作,總是選擇若干意象並置在一起,「結構」需要讀者自行填補。不欣賞或不理解這種風格的人,難免會覺得這樣的作品過於散漫。以溫庭筠一首《酒泉子》為例:

楚女不歸,樓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風又起,杏花稀。

玉釵斜簪雲鬟髻,裙上金縷鳳。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

這首詞是寫男子對女子的相思,上闋寫她久別不歸,他愈發難以排遣孤寂,呆呆地看著風景變換,月亮孤懸,風兒吹落了杏花;下闋寫他回憶她的模樣,回憶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只有托鴻雁傳書,向她遙寄深情。

經我這樣的解釋,這首詞好似有很清晰的結構和脈絡,而事實上,結構與脈絡是我在解讀過程中填補進去的。以最易解釋的最後一句為例:「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這僅僅是三個意象的並置,沒有任何結構可言,直譯過來會讓人感到匪夷所思:書信、遙遠的夢、大雁南飛。

古代信紙每頁八行,故此以「八行書」代稱書信;「千里夢」自是夢到了千里之外的愛侶;大雁是傳書的信使,既然是「楚女不歸」,「八行書」自不妨托付給向南飛往楚地的大雁;信裡所寫的內容以及寫信的動機,便全是這「千里夢」了。這樣的寫法沒有起、承、轉、合之類的章法結構,卻自有一種意象派的特殊結構在,「句秀」的評價實在低估溫庭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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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莊的詞風與溫庭筠不同。若拆散句子來看,並不見得有多麼精彩,但那些明白如話的樸素句子一旦在精當的結構中組合起來,便頓時有了感人肺腑的力量。

王國維《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有一段評論韋莊的話可以作為本章的參考:「端已詞情深語秀,雖規模不及後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觀昔人顏、謝優劣論可知矣。」韋莊與李煜、馮延巳的差距在於「規模不及」,略嫌小家子氣,但還要在溫庭筠之上。韋莊與溫庭筠的優劣之別,正如前人所評價的顏延之與謝靈運的優劣之別。

顏延之與謝靈運都是南朝文壇巨擘,並稱顏謝,而歷代的評價幾乎一致認為顏不如謝。

顏延之的詩歌正是「句秀」的典範,很能夠雕詞煉句,太注重細節之美反而有句而無篇,滯澀而不流暢。《南史》本傳記載,顏延之曾請鮑照品評自己與謝靈運的詩歌優劣,鮑照的答覆是:「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這份評語讓顏延之終生未能釋懷。

這是關於顏、謝之別最著名的一則評語,移來形容溫、韋之別卻也合宜。

韋莊的詞確實「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寫法恰恰與意象派相反,是娓娓道來的敘事體,譬如《荷葉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在這樣短小的篇幅裡,詞人回憶與戀人的相識、相戀、別離,以及別後的相思,「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記敘文六要素一應俱全。

韋莊的「骨秀」還體現在他以組詩的風格填詞,如他最出色的《菩薩蠻》五首,五首詞各自獨立成章,組合起來更完成了一個宏大的敘事結構:

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其三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其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其五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這一組《菩薩蠻》,其中第一首已見於前文第十二章。五首連貫下來,便是詞人的一段人生軌跡與心路歷程。字面上看,最初他辭別妻子,從中原南下江南(第一首),結果在江南的美景、美色裡沉迷,久久不願北歸(第二首),他那時年輕俊逸,是秦樓楚館裡被紅顏追慕的常客(第三首),但轉眼之間,一切隨風而去,悔意漸漸浮上心頭(第四首),年光漸老,青春變成白髮,遙想妻子在北方年年盼望自己歸來,不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第五首)。

這一組詞的魅力在於,越是讀下去,沉鬱的感覺便越重,簡直令人不能相信這字裡行間真的僅僅是如此簡單的生活與回憶了。聯繫韋莊的生平,更讓人懷疑詞句背後是否暗藏著更多的內容,是否有《離騷》美人香草的感慨?是否以北方的妻子喻托大唐王朝,以美麗留人的江南喻托王建的前蜀?一切的疑惑都是無法鑿實的,但也正是這解讀過程中自然湧現的重重疑雲愈發濃烈地感染著我們。

清代浙西詞派名家厲鶚有《論詞絕句》說:「美人香草本《離騷》,俎豆青蓮尚未遙。頗愛《花間》腸斷句,夜船吹笛雨瀟瀟。」韋莊的詞,於《花間集》中最有這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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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是王國維推崇備至的詞人,他的妙處,在於寫出了「神秀」。

「句秀」與「骨秀」皆在形而下的層面,「神秀」已是形而上的標準了。用儒家語言來講,前者與後者是「器」與「道」的區別;用平民百姓的語言來講,「句秀」如同一個人五官端正,「骨秀」如同一個人身材勻稱,「神秀」如同一個人氣質超然。

李煜確實有氣質超然的資本,他是天生的貴族藝術家,生具絕佳的藝術基因,長在當時最富藝術氣息的環境裡,倘若不是他意外而不幸地做了皇帝,一定會是個最討人喜歡的翩翩貴介佳公子吧?

李煜原名李從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他生具異稟,眼有重瞳,頗具聖王豪傑之相。你若不知道他的結局,一定會滿心期待於他的事業,因為歷史上的重瞳名人只有兩位,一是大舜,二是項羽,李從嘉繼踵而三,命運一定鄭重地交託給了他什麼。

於是,李從嘉的悲劇可以說從一出生便已注定:若依重瞳異稟,人們期待他成長為南唐的中興之主,甚至開疆拓土,成就帝業,一統當時群雄割據的大好河山;若依繼承法則,君王之位永遠當由嫡長子繼承,儘管人人皆知嫡長子未必是最好的人選,但兩害相權,一個穩定的繼承規範總要好過無序而殘酷的競爭吧。所以,任李從嘉有聖王豪傑之相,任父親最愛這個文采風流的少子,但嫡長子的位置永遠不可以動搖,這是國本,無可奈何的國本。

但是,似乎故意要和自己的相貌作對,李從嘉從來都對政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淡。他是天生的貴族,天生要去完成一些毫無功利色彩的追求。他喜歡書法,獨創「金錯刀」的字體;他喜歡文學,在屠狗文章、彫蟲文卷裡消磨著毫不值錢的青春歲月;他喜歡歌舞,在宮女、宮燈、宮花的華麗陣仗裡流連不出。他是一個最惹人恨的蕩子,但人人都那樣愛他,除了他那個身為太子的兄長。

太子知道,法定繼承權雖然是自己最大的護身符,但歷史上那麼多奪權篡位的例子,往往變生肘腋、禍起蕭牆。血緣越近的人反而對自己的威脅越大,而小弟弟李從嘉不但血緣太近,甚至眼生重瞳,難道上天真要讓他取代自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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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則亂,有求則疑,太子已經毒殺了叔父,還常常以最凌厲的目光注視著自己至親的弟弟。帝王豪貴之家,從來都罕有親情。弟弟時時憶起叔父的死狀:身中奇毒,未及入殮便週身潰爛,慘不忍睹。太子是特意用這樣的手段來警告那些或明或暗的敵人吧,而哪一個「敵人」不是他的至親骨肉呢!親情,應該就是上天對平民百姓最大的補償吧。

每個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以己度人,用自己的心態來推測別人的想法。所以太子想錯了,他想不到這世上還有真正淡泊權力的人。

每個混跡政壇的人都學過自污的技巧,那些學而不得其法的人或早或晚都會被淘汰出局。險惡的宮廷逼得年輕的李從嘉過早地學會了中年政客的伎倆,招招搖搖地縱情於山水酒色。對那些「沒出息」的言行,他不但不去遮掩,反而要大張旗鼓地曝之人前。他要借此告訴哥哥:我只是一個宮廷中的隱者,我只要詩,要酒,還要鎮日的逍遙;我喜歡無度地揮霍,因為我「志僅此爾」。

降及北宋,有南唐遺老蒼涼地憶起當年宮廷裡這段無法避免的齟齬,他們同情著李從嘉那不該有的稚嫩,更同情他那過早出現的老練。

世事弔詭,處心積慮的太子意外早逝,另外幾個王子早已先後夭折,王位似乎是上天注定一般地落在李從嘉身上。想求的求不得,想避的避不開,這就是命運的捉弄吧。於是,公元961年,二十五歲的李從嘉正式即位,從此改名李煜。李煜字重光,這個字正是從重瞳取義的。

宮廷的山雨過後,世界的山雨欲來。這一年,在北方已是北宋的建隆二年,世界的重心將從南方的李家轉到北方的趙家了。命運把一個玻璃打造的國家交到孱弱的李煜手心裡,看著他打碎了它,看著它為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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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的名作,諸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今天早已成為我們最熟悉的詞句,我們也很輕易便可以感受到其中無與倫比的「神秀」,但是,李煜原本並不寫這樣的詞。他早年的詞作讓我們完全認不出他的風格,如兩首《漁父》: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其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濟慈的詩裡有一則名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顯然這位浪漫主義詩人浪漫得過於純真了些。在現實世界裡,美未必就真,真未必就美;美可以是對真的掩飾,真可以是對美的傷害。當美麗的詩歌誕生在波詭雲譎的宮廷裡時,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初讀《漁父》,誰都很難想到這是出自宮廷的作品,只覺得它是歡快的民歌,在浪花拍岸、桃李從容的時節,被江南一葉輕舟之上的漁家女子無遮無攔地唱了出來,和柳宗元的釣竿、陶淵明的酒甕一起,飄向一切夢想所寄生的春江彼岸。

浪花如雪片,桃李如焰火,誰不想在這樣的世界裡揮霍青春,化身為萬頃風波之中的不系之舟,無心任去留,飽食而遨遊。這就是「喂馬,劈柴,周遊世界」的古典淵源,為每一個愛未熄、夢未醒的少年用金質的沙壘砌一座空中樓閣。

於是在浪花如雪的魅影裡,我們忘記了時間亦如春水東流,凋謝了沿岸千里的桃花、李花,沙啞了漁家女子歌喉,墮落了萬千個不著邊際的夢想,然後折斷了柳宗元的漁竿,傾空了陶淵明的酒甕,把詩歌變成一個個凡俗的日子,催我們在不經意間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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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般輕快的詞句,卻是在壓抑和處心積慮中寫就的。我們只看到李煜的言笑晏晏,卻不知他還有憂心悄悄。是的,表面上一定看不出來,這樣兩首悠揚散淡的民歌體小調其實是少年李煜飽含心機的自污之作。生在權力的棋局裡,生活總會遵循另一種邏輯。

當時李煜尚未登基,時時處處要忍受長兄的猜忌,那可是性命攸關的事。若他只是一介布衣,大可以泛舟五湖,賞菊東籬,但他是皇子,他的世界貌似廣大,其實卻只有一個無比輝煌又無比逼仄的宮殿。要生存,便只有自污。對於他那顆一塵不染的童心來說,這不知道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呢。

他總算還有幾分機敏,秘密求助於宮廷供奉衛賢。衛賢以繪畫聞名,尤其擅長樓台人物,但這一次他忽然捨棄了自己的專長,畫了一幅大有隱逸之風的《春江釣叟圖》;李煜則早有準備,當即在圖上題寫了這兩首《漁父》,然後大張旗鼓地令宮人傳唱開去。當宮人們歡快地唱著「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的時候,誰能體諒李煜那苦澀的心跡呢?正因為逃不脫宮廷,所以他才不得不裝出漁父一般的隱逸之趣;正因為鬱鬱寡歡,所以他才張揚出「快樂」的歌詞。

《漁父》詞體創自唐代詩人張志和,本來當真是快活的漁歌,但真正快樂的人從來不會這樣露骨地表達自己的快活。正如莊子對萬頃波濤的憧憬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真正快樂的人總會忘記自己的快樂。

《漁父》事件是史料記載中李煜畢生僅有的一次「老於世故」,當威脅盡除、意外登基之後,他那天真少年的心性便一發不可收拾。從此無論富貴或貧賤,無論治國或亡國,天真的他再也不曾老練過一次。《人間詞話》第十五章至十八章裡,王國維還會反覆論及李煜詞,所以關於李煜的「神秀」,本章的講解就暫時在這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