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十二] >

[十二]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1|

在這一章裡,王國維品評晚唐至五代的三大詞人,從三人各自的詞作裡擷取一句以定每位詞人的詞品,出乎爾、反乎爾,這算是一種特有的文人情趣吧。

三句詞分別是「畫屏金鷓鴣」「弦上黃鶯語」「和淚試嚴妝」,皆非評價性的語言,而是形象化的描繪。以形象化的描繪來比喻詩文風格,正如以畫喻人一般,這個傳統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譬如錢鍾書有考證說,李商隱的名篇《錦瑟》其實是一篇喻詩之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以這兩聯名句來形容自己特有的寫詩方法與藝術風格。這個結論太武斷了些,但這樣的奇妙趣味在古人那裡倒也並不稀奇。

「畫屏金鷓鴣」是溫庭筠的詞句,而這一句恰恰是溫庭筠詞品的寫照。正如人有人品,詞亦有詞品。「詞品」作為文學評論的概念,來自晚清文藝理論家劉熙載,它的含義首先與「本色」有關。

在劉熙載看來,文學創作最要緊的一點便是本色,要寫出自己的真情實感、本來面目,切忌俯仰隨人或裝腔作勢。只要守住本色,即便你講出的東西早已被前人千萬次講過,也沒有一點要緊。為了闡釋這個主張,劉熙載還專門填有一首《虞美人》:

填詞有意誇工巧,工處還非妙。要全本色發天機,試問桃花流水豈人為。

湘漁撥棹歌清調,欸乃誰能肖。愛渠從不解填詞,自後填詞填字可休提。

桃花流水、漁人棹歌,一切儘是天然本色,自然而然,所以旁人無法模仿;而與其耗費模仿的功夫,倒不如「要全本色發天機」,不刻意要「創作」什麼,全不存填詞的念頭,只在天機發動處任詞句自然湧上心頭。

在這樣的標準下,寫作者自然切忌成為職業文人,職業文人的作品自然也全無足觀,那些嘔心瀝血、反覆推敲之類的功夫最要不得。那麼,既然詞不是刻意而為的結果,而是本之於本色天機,詞人的品格自然也就會被帶到詞的品格裡,這便是詞品。

|2|

劉熙載將詞品依次分為三等,借宋代陳亮《三部樂》的詞句,分別是:媻姍勃窣、崢嶸突兀、元分人物。其中「元分人物」是第一等,是「唯大英雄能本色」的一類;「崢嶸突兀」次之,雖然比不上「元分人物」,卻不乏獨創精神;「媻姍勃窣」最下,匍匐在別人腳下畏首畏尾,最不足取。

在今天看來,無遮無掩地顯示本色似乎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愈是缺乏教養的人愈是本色天真。以《水滸傳》人物為例,李逵最見本色,宋江最無本色,平常人每每介於李逵和宋江之間。但是,填詞若填出李逵的味道,我們很難想像這會是什麼好事,而以此類推的話,二人轉顯然也好過巴赫、亨德爾的宏大樂章了。

人類最見本色的事情莫過於飲食男女,而見利忘義、趨炎附勢、貪生怕死顯然也遠較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更見本色天真。但我們不能忘記的是,儒家是主張性善論的,真誠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至於為何同樣性本善的人有些成為好人,有些成為壞人,那是因為「性相近,習相遠」。所以,許多在今天被認為是本色天真的事情,並不能得到古代儒家的認同。

譬如柳永的詞最是俚俗,最有誨淫誨盜的本色天真,而劉熙載批評他的「酒戀花迷,役損詞客」的詞句說:「這種人只能被稱為流連花酒的輕薄子,不配稱為詞人。詞人要有寬曠的胸襟和高遠的情致。」

劉熙載繼續發揮道:欲不是情,這是我們首先要辨明的問題。情的極致是什麼呢?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欲和情非但不同,甚至彼此對立,此消彼長。詞家要達到的境界,是名教之中自有樂土,儒雅之內自得風流。(《藝概·詞曲概》)當我們真的將劉熙載的「詞品」概念追根溯源,卻在文藝趣味之外發現了正統儒家的道德標桿。

在相當程度上,王國維並不認同劉熙載的「詞品」概念,所以當他在《人間詞話》這一章裡論說詞品的時候,大略只是借瓶裝酒罷了,意在概括詞人一以貫之的創作風格。

|3|

「畫屏金鷓鴣」出自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如果說這五個字可以概括溫庭筠的詞品,那麼我們便可以參考葉嘉瑩的解釋:「溫詞風格之特色確實在於華美濃麗而缺少鮮明生動的個性,恰似畫屏上閃爍著光彩的一隻描金的鷓鴣。」

泛泛讀來,溫庭筠的詞確實會留給讀者這樣的印象,但我相信,只要細細品味,便會懷疑,這樣的評語是否低估了溫庭筠呢?就以這首《更漏子》為例吧,若我們將「畫屏金鷓鴣」納入上下文裡,就會發現它的含義以及藝術性並不那麼簡單: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讀這首詞首先要留意韻腳。為了使韻腳明晰,在此我將這首詞斷為四行,句號處為韻腳,換行即換韻,平聲韻與仄聲韻交疊,有一種輕巧的聲音美,如同女子的淺嗔輕笑一般。第三行裡,幕、閣皆為入聲「十藥」韻;第四行裡,垂、知皆為上平聲「四支」韻。今天字音早已變易,我們對詩詞的古音只有靠海量的閱讀來培養語感了。

詞句描寫一個春天的夜晚,女子惆悵難眠,聽著如絲的雨水滴答在花叢中的聲音,彷彿銅壺滴漏。這樣輕柔的、有節奏的、簡直可以催眠的聲音竟然驚起了棲息的大雁與烏鴉,她還醒著,看著畫屏上金線繡成的鷓鴣圖樣。有薄薄的香霧透過簾幕,倍添惆悵,她背對紅燭,垂下簾幕。她在對他魂牽夢繞,他卻毫不知情。

白話翻譯實在勉強,因為溫庭筠完全在用意象並置的手法,主語與動詞需要讀者來填補,而填補的空間又過於闊大了些。尤其是上闋最後幾句「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全無邏輯可言,直譯會譯成這樣的語言:「驚起了塞上的大雁,驚起了城裡的烏鴉,畫屏上金色的鷓鴣圖案」。且不論柔柔的春雨如何能驚起塞雁與城烏,單說「驚塞雁,起城烏」,兩個動賓結構,是外景,是遠景,為什麼突然接上一句純名詞的、內景的、近景的「畫屏金鷓鴣」呢?所以曾有人這樣評價道:這首詞《更漏子》總體來說意境不錯,只可惜「畫屏金鷓鴣」一句是硬插進去的,文理不通。

|4|

其實羅列名詞、不顧語法,正是西方意象派詩歌的典型特徵,龐德、艾略特這些名家莫不如此,而他們這樣一種詩歌觀念,源頭恰恰就在中國古典詩歌裡,而溫庭筠又是中國古典詩人中最有意象派韻味的一個。我們且看他的五言律詩《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首詩摹寫旅途中的一刻:清晨從小旅店中醒來,將鄉愁放在一邊,無奈還要繼續上路;雞鳴入耳,月色尚未在晨光中消隱,板橋上寒霜未融,印著早行者的足跡;山路上槲葉紛紛飄墜,驛站的牆頭上盛開著鮮艷的枳花;忽然想起昨夜夢到杜陵的家,那裡池塘水暖,有鳧雁優遊。

這首詩以頷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最負盛名。兩句話,十個字,既沒有一個動詞,也沒有一個形容詞,完全是名詞的羅列,但畫面感一下子就出來了,畫面的力量也一下子就打動人心了。

「畫屏金鷓鴣」也是同樣的道理,只用意象的並置營造一個畫面出來,至於名詞之間的邏輯關係,至於上下文之間的邏輯關係,任憑讀者自己去找,動詞也任憑讀者自行添加。所謂意象派風格,讀者只能觀象取意,這倒頗有幾分張惠言的氣息。

歷代注家解釋溫庭筠這首《更漏子》,往往言人人殊,所以,若我再多發明一種說法,應該不為過。我以為對任何一首詞,首先要把意思貫通下來,從主旨、章法、套語等環節出發,推究那些不大明確的地方。這首詞的主旨就在最後一句「夢長君不知」,從這一句來推究上闋,含義便呼之欲出了:「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柳絲是細長的,春雨是綿長的,迢遞的更漏聲也是綿長不斷,這就是意象派的意象疊加的手法,這些意象疊加起來,正如女主角的「惆悵」與「夢長」,也是那樣綿長不斷。「驚塞雁,起城烏」則暗示著這樣的綿綿思念別人都能感覺得出,而「畫屏金鷓鴣」正是對「夢長君不知」的嗔怪——金鷓鴣只是畫屏上的假鳥,感受不到「花外漏聲迢遞」,所以不會像塞雁和城烏那樣驚起;女子的意中人難道不也是這樣嗎,任憑女子如何思念,如何糾結,如何夜不能寐,始終懵然無知。所以最後這一句「畫屏金鷓鴣」正是全詞的點睛之筆。

讀溫庭筠的詞,一定要靜下心來,反覆吟誦、咀嚼。意象派的詩歌不一定都有確定的含義,但其魅力也恰恰在於朦朧。

|5|

王國維以「弦上黃鶯語」來評韋莊的詞,這裡仍用葉嘉瑩的解釋:「韋詞風格之特色確實乃在於誠摯真率、出語自然,恰如弦上琴音之於枝上鶯啼的自然真切。」

韋莊詞確實自然真切,只是王國維未必這麼認為。王國維對於唐、五代詞人,推崇李煜、馮延巳,貶低韋莊、溫庭筠,所以在他的眼裡,「弦上黃鶯語」並非真正的黃鶯語,不過是琴弦的模仿而已,斷不會「自然真切」。

韋莊是自晚唐入於五代的人物,字端己,京兆杜陵人。這個杜陵,也就是前述溫庭筠《商山早行》「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的那個杜陵,也是李商隱感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所在的那個樂游原。這裡是長安附近的勝地,秦代置杜縣,漢宣帝在此築陵,因此改稱杜陵。家在杜陵,毗鄰長安,對於讀書人而言實在有近水樓台之便。

韋莊少年失怙,家境貧寒,科舉考試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幸而韋莊天資過人,又因為地利之便而省去了趕考的旅費。韋莊的科舉之途並不順遂,尤其在唐僖宗廣明元年(880)應舉的時候,恰逢黃巢叛軍攻陷長安,天翻地覆的劇變浪潮裹挾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使他倉促間看盡一出出人間慘劇。

這段經歷促使韋莊寫成了樂府長詩《秦婦吟》,借一名長安逃難女子之口,道出那一場家國之變中種種駭人的細節。「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是其中最為盛傳的兩句,怕不是因為這兩句最驚悚,而是因為詩中還有太多如「朝餐一味人肝膾」以及「黃巢機上刲人肉」的描寫血腥到令人不敢面對的地步。

在黃巢之亂平息之後,《秦婦吟》成為風靡一時的「傷痕文學」,韋莊也因此被稱為「《秦婦吟》秀才」。唐昭宗乾寧元年(894),韋莊終於進士及第,授職校書郎。當時中央政府日薄西山,封疆大吏各自割據一方,機緣巧合,韋莊受到蜀地王建的賞識。後來王建創建蜀國(史稱前蜀),定都成都,以韋莊為相,典章制度悉出其手。

韋莊仰慕杜甫,來到成都之後,尋到杜甫當年浣花溪畔的草堂遺址。那時的草堂既沒有成為景區,亦不曾被保護為文化遺產,只剩下雜草叢中的幾塊砥石了。韋莊於是重建草堂,從此在那裡過起了秤薪而爨、數米而炊的極簡生活,與宰相身份極不相稱,為此還很受人們的非議。

韋莊擅填詞,有《浣花詞》五十四首。雖然時代風氣所致,韋莊的詞也似溫庭筠詞一般有閨閣韻致,宜於歌宴酒席的傳唱,但也很有一些言辭質樸、隱隱有九曲迴腸的佳作。「弦上黃鶯語」一語所出的《菩薩蠻》正是這樣一首作品: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這是一場深情款款的話別,似是夫妻相守的最後一個夜晚:她在燈下為他彈響琵琶,而他不得不和她揮淚道別;她勸他早些還家,她說她會一直在家裡等他。

常州詞派名家譚獻對這首詞有一句極精當的評語,說它如同詞壇的《古詩十九首》,讀者應當以讀《古詩十九首》的心眼讀之(《復堂詞話》)。《古詩十九首》是漢魏年間的古體五言詩,那是五言詩剛剛發軔的時代,所以絲毫不事雕琢,甚至有一點笨拙,卻別有一番璞玉渾金的味道,而六朝隋唐以後的五言詩再也學不出這種味道。

韋莊的《菩薩蠻》比之《古詩十九首》畢竟雕琢、工整太多,但字裡行間真的很有《古詩十九首》的真摯和樸實感,確實稱得上自然真切。陳廷焯也準確把握到韋莊詞的這個特點,說填詞發展到韋莊這裡,「語漸疏,情意卻深厚」(《詞則》)。

韋莊的《菩薩蠻》一組五首,層層推進,愈讀下去便愈陷入那一往無前的深情裡去。這已經完全不復是歌女的詞,而是詩人寫給自己的詞,記錄心底最深處的傷感。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一組詞總令人感覺有超越男女相思之外的含義,彷彿真如《離騷》一般以美人香草喻托政局與身世。雖然說詩無達詁,文無達詮,但韋莊以一番情深深、雨濛濛的柔聲細語傳達給我們闊大而沉鬱的想像,總也算是難能可貴了。這一組詞,待第十四章再做更加深入的解說,接下來我們又該領略馮延巳的詞品了。

|6|

王國維評馮延巳的詞品,擷選「和淚試嚴妝」。這一句原是摹寫女子在悲苦中既抑不住淚水滾落,又強自堅持著梳妝打扮,呈現最美麗的自己。

何謂嚴妝,嚴即妝,嚴妝即梳妝。這一詞義源於東漢的一項避諱:漢明帝名叫劉莊,人們為了避諱,「莊」一律改為「嚴」,那時候連《莊子》都被改為《嚴子》,名人莊光被改稱嚴光;「莊」的同音字也要避諱,於是「裝」「妝」都被替換為「嚴」,文獻中出現了治嚴(治裝)、嚴車(裝車)之類貌似古怪的詞彙。魏晉六朝時期,對「莊」雖早已無須避諱,但文字義項的改變早已相沿成俗了,「嚴妝」便與「梳妝」同義,如《孔雀東南飛》中的「新婦起嚴妝」。

「和淚試嚴妝」出自馮延巳《菩薩蠻》: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珮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這是一首閨怨主題的作品,在《花間集》大量的閨怨詞裡卻很出挑,鐫刻著馮延巳出品的風格標誌。和溫庭筠相比,如果說溫詞的閨怨是寫怨情,馮詞則寫出了悲情,單是「和淚試嚴妝」這五個字便極有悲情氣質。女子滿心悲傷,止不住淚水,卻仍然妝飾整齊,畫出自己最美的樣子,而「落梅飛曉霜」的意象也分明烘托出孤傲與高潔。

這也許真的只是閨怨,只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恨交織罷了,而我們卻可以讀出更深的內涵,讀出一種義無反顧的愛,一種在愁怨中獨自堅強的高貴。

我們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誰,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也許只是一名平凡歌女,也許只是鬼迷心竅地思念著一個庸俗不堪的負心漢罷了,然而經過馮延巳的描摹,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褻玩的高貴的氣質。憂愁、無奈、孤單、無可依托……無論怎樣,都能夠堅強而脆弱地保持著最後一點尊嚴,這正是馮延巳特有的格調。王國維這一章裡分論溫庭筠、韋莊和馮延巳三大詞家,以「和淚試嚴妝」論後者最是貼切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