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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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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的內容,今天並不覺得如何振聾發聵,在當時卻有很強的針對性。

一首詞或一首詩,乃至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究竟何者為優,何者為劣,歷來有太多爭論:婉約派鄙薄豪放派,堅稱自己一派才是填詞正統;豪放派輕蔑婉約派,嫌他們嬌柔孱弱,缺乏風骨與氣格;憂國憂民的詩人看不慣避世隱居的詩人,說他們沒有擔當;吟嘯山林的隱士也看不慣憂國憂民的人總以鐵肩擔道義的姿態妙手著文章,說他們明知不可而為之,分明在自討沒趣。

對於我們普通人而言,讀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幾句詩一經涵泳,便覺得胸中油然而生沛然之氣;讀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自然又生出一種悠遠的思念和淡淡的愁緒。但是,這些作品到底誰高誰低、誰優誰劣呢?

王國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無論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無論是憤青派還是隱逸派,只要寫出了境界就是好的,至於境界是大是小、是剛是柔,都不是區分優劣的標準。這就像我們不能因為一幅畫的幅面大,就說它高過一幅山水小品,不會斷言米開朗琪羅的教堂穹頂畫必然勝過莫奈筆下的一小朵睡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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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闡明這一道理,王國維分別舉出兩組例證。第一組裡用來對比的皆是杜甫的詩,第二組裡用來對比的皆是秦觀的詞。分別用同一個作者的不同作品加以比較,這會最大限度地減少爭議。

我們先來看第一組對比:「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出自杜甫《水檻遣心》組詩之一: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杜甫是律體詩的大家,這首詩八句話,兩兩相對,構成了四組對仗,而按照律詩的規矩,只要中間那兩組對仗就夠。但杜甫寫起來,通篇對仗卻不嫌絲毫的刻板,要說流暢自如,又全不失「起承轉合」的律體章法。

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流離於成都,剛剛為自己建了一所草堂,草草定居下來。無論是安史之亂的硝煙、朝廷權力的齟齬,還是千萬里帝國疆域內的民瘼,暫時都可以置諸腦後了。喜成新居之後,杜甫也和我們凡夫俗子一樣,對裝修投入了異乎尋常的熱情:整理花園,栽花種樹,甚至在臨水臨風之處搭建出一座水檻,可以釣魚遣心,可以憑欄眺遠。

家居風景雖佳,畢竟距離成都市區太遠,空落落的見不到多少人煙,尤其夜間難免會有幾分《聊齋》的意境。幸而杜甫常有好心態,總能看到積極的一面。今天我們讀這首《水檻遣心》,只覺得通篇都有一種喜悅、恬靜的情感,正如金聖歎評論「前半幅寫胸中極曠,後半幅寫胸中自得也」。只是在釋捲回味的時候,卻隱隱覺出一絲淒涼。

首聯「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草堂因為遠離市區,所以蓋得寬敞;因為眼前無村無鄰,所以視野開闊。頷聯「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緊接著首聯「視野開闊」的意思來說,這在律體結構為「承」,即承接上文:因為視野開闊,所以遠望可見江水與江岸齊平,近賞可見花開滿樹。頸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在寫完遠江、近樹的靜物風景之後,筆鋒一轉,專寫眼前的一派動態風物,這在律體結構為「轉」:細雨淅瀝中,魚兒紛紛游到水面上來;微風清泠,燕子翩然迴翔。這一聯不愧為千古名句,用字不帶一分主觀色彩,卻將詩人的情緒清楚地傳達出來。尾聯「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總結陳詞,在律體結構為「合」,把成都市區的繁華和草堂水檻的幽靜做出一個鮮明的、至少在字面上基於統計數字的對照:城裡有十多萬戶人家,草堂左近卻只有兩三戶而已。詩人沒有任何評論,既未張揚幽靜,亦非痛傷偏僻,五味雜陳的豐富含義是要留給讀者慢慢咀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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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相對照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出自杜甫《後出塞》組詩之二: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這一首是杜詩中的名篇,現今的唐詩注本卻常常誤釋了它,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忽略了它背後的特定歷史空間,二是忽略了杜甫組詩特有的連貫性。清代學者浦起龍《讀杜心解》談到《前出塞》組詩九首,說對這九首詩應該當作一首長詩的不同章節來讀,杜甫的組詩多有這種章法。

《後出塞》組詩有同樣的結構,若單獨看這第二首,詩人選取了一名新兵的視角。「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甫一從軍,當天便從東都洛陽出征,渡過黃河北上。「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緊承上一句的「暮」字,化用《詩經·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渲染暮色中行軍的場面。行軍既久,「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軍隊在曠野中駐紮歇宿,只見帳幕連綿,蔚為壯觀。夜色既深,於是「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軍營裡雖然人馬無數,但在嚴格的軍令之下,竟然不發出一點聲響。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這兩句情緒忽然逆轉:夜深人靜之中,不知從哪裡傳來胡笳的悲聲,戰士們不免心生淒惻,再也無法入眠。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支軍隊,又肩負著怎樣的任務呢?「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統軍大帥大約是像西漢嫖姚校尉霍去病那樣的名將吧。

當年漢武帝遠征匈奴,以衛青、霍去病舅甥二人功勳最著。霍去病精通騎射,驍勇善戰,在十七歲那年便被任命為嫖姚校尉,在沙漠之中率八百騎兵千里奔襲,殺敵兩千餘人,俘獲匈奴丞相。其後短短幾年的時間裡,霍去病屢建奇功,威望甚至在衛青之上,成為當時最耀目的一顆將星。若非天不假年,二十四歲便病逝於軍旅,真不曉得他還會成就多高的武功。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杜甫既然以霍去病來比喻軍中主帥,許多唐詩選本便將這首詩向著積極、進取一途解讀,殊不知杜甫原本意在諷刺,以霍去病的形象來比喻的並非什麼英雄豪傑,而是臭名昭著的安祿山。全部《後出塞》組詩就是以一個新兵的成長史和理想幻滅史,寫出了安祿山從開邊到反叛的過程,同時批評了唐玄宗好大喜功的對外政策。

人總是複雜的,而歷史符號總是簡單的。霍去病正是一個複雜的人,今天我們仰慕他勇冠三軍、封狼居胥的赫赫功勳,敬佩他「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丈夫氣概,便毫不介意他那衙內風格的治軍手段;杜甫當時卻更加在意後者,《史記》與《漢書》畢竟留下了明確的記載,說這位年輕的勇將因為從年少起隨侍武帝,久習富貴,故而對士卒全無體恤。出征之時,武帝總會專門派遣太官,為他載上幾十輛車的軍需物資,而當軍隊返程的時候,為圖輕便,運輸車上剩餘的粱肉竟被輕易扔掉,全不顧士兵中還有挨餓的人。霍去病在塞外的時候,因為軍營缺糧,士兵已有人餓得無力動彈,霍去病卻自顧自地蹴鞠為樂,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倘若站在士兵的角度,想來不會所有人都願意跟從這樣的主帥吧。

賦詩斷章,我們評論人物也每每如此。倘若從霍去病這個歷史符號看到的並非勇冠三軍的豪情與封狼居胥的武功,而是「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後出塞》組詩第五首),對這首詩的意涵當會有一些悲憫的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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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章第二組例子裡,「寶簾閒掛小銀鉤」出自秦觀《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這首詞看上去平平淡淡,除了意象的堆疊,也只有「上樓」這一個很普通的動作而已,人物與情緒全部隱藏在意象的背後。但是,一種若有還無的風神韻致卻躍然紙上,無以復加。

通篇在描摹一名閨閣女子,詞的上闋只寫了她一個上樓的動作,其餘筆墨完全寫些不相干的東西:輕寒、曉陰、畫屏,僅僅以諸般意象羅列一番罷了,詞人到底要說什麼,卻只是不清不楚的。藝術之妙處,往往正在這有無之間。

下闋前兩句的對仗是宋詞裡第一等的名句:落花的飄飛是如此輕盈而自在,一如夢幻;雨絲是如此細潤而綿長,一如愁緒。這分明顛覆了我們的語言傳統,因為一般的比喻可以說夢似飛花、愁如細雨,秦觀卻反過來講,只這樣小小的一個變化,便將兩則平常的比喻化為神奇。

這一聯之後,夢幻轉入寫實,以一句「寶簾閒掛小銀鉤」煞尾。看似只是在說窗簾被掛鉤掛了起來而已,這本來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但一個「閒」字再次化平常為神奇——窗簾也好,掛鉤也好,本來只可能有姿態而不可能有閒意,詞人卻從這個姿態裡邊捕捉到了一種意態。那也許是詞人自己的意態,也許是窗子裡邊那名女子的意態:似乎慵懶而寂寞,有些輕輕的傷感,有些淡淡的倦意。或有輕輕的夢,輕如飛花;或有淡淡的愁,淡如絲雨。這首詞正是情景交融的最佳範例,無一字不言景而無一字不含情。

前人評秦觀的詞,謂其一大特色是平易而不著力,這首《浣溪沙》正是典型,好像就是輕輕鬆鬆、隨隨便便說出來而已,沒有慷慨高歌,沒有沉鬱頓挫,沒有綺麗濃艷,沒有超然脫俗,總之,沒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種做派,而意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出現,悠長而有無限的餘味。這簡直是一種禪境了,輕輕淡淡,了無掛礙,若一著力便當即落入下乘。

這首詞,不寫誰在夢、誰在愁,不寫為何而夢、為何而愁,不寫如何夢、如何愁,只是以一些意象的巧妙堆積,含蓄地傳達出了一種意態。這便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大特色,與西方詩歌傳統裡赤裸裸、濃烈烈的愛情宣言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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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寶簾閒掛小銀鉤」相對照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出自秦觀另一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這是第三章裡已經介紹過的詞作了。瞭解過全部這四篇詩詞,我們終於可以細細比較其中的兩組名句了。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和「寶簾閒掛小銀鉤」是近景,是微觀的畫面,是小畫幅;「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則是遠景,是宏觀的畫面,是大畫幅。如果說遠景勝於近景、宏觀勝於微觀、大畫幅勝於小畫幅,顯然沒有道理。以電影為例,純以藝術水準論,耗資數億的大片不一定就優於小製作,史詩般的宏大敘事也未必就優於生活小品,這是很多人都有切身體驗的。「境界有大小」,大與小只是量的差別,而非質的差別。

參照《人間詞話》第四章的美學概念,「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和「寶簾閒掛小銀鉤」寫出「無我之境」,詩人在此擺脫了慾念以及對利害關係的考慮,進入了恬靜的審美直觀,其筆下之境是為「優美」;「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寫出「有我之境」,詩人在強大的外物的威壓下受到震懾,終於昇華而進入靜觀,完成了一個「由動之靜」的過程,是為「宏壯」。後者較前者為難得,而兩者於至高處是無所謂優劣的。

倘若我們自己學習寫詩填詞,小景也好,大景也罷,前者最容易寫得侷促,後者最容易寫得空疏,所以最取巧的辦法莫過於以小見大。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舉例說:「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但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詩人太用力想要寫得宏大,效果反而不好。宋人的審美趣味偏偏傾向後者,所以宋詩不如唐詩。

這真是切中肯綮的意見。我們不妨細細體味一下「風正一帆懸」這一句,這究竟是小境界還是大境界呢,似乎不太好說。若說它是大境界,畫面裡卻只有一葉孤帆;若說它是小境界,在那一葉孤帆之外我們分明感到了天地江山的無限蒼茫。王夫之的這一段話不僅僅是技術性的意見,恰恰還可以補足《人間詞話》這一章裡的大、小境界之說。

附記:性靈與學力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被奉為千古名句,而這一聯並非純然是杜甫原創,而是出自《詩經·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杜甫讀書多,寫詩也得益於讀書很多,自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所以前人評論杜詩,常說其字字有出處。

唐代詩人學習杜甫風格,成就最高的當屬李商隱。李商隱很有用典的嗜好,時人不相信他真的能夠胸羅萬卷,所以稱之為獺祭魚(傳說水獺捕魚,總會一條條地碼在石頭上,如同人類祭祀,可參見吳炯《五總志》)。但宋人很欣賞這種風格,說寫詩的一大訣竅就是要積澱充足的材料(黃徹《溪詩話》)。

宋人學習杜甫、李商隱,學得有些過頭,以致招來了後世的許多譏評。但這恰恰說明了一個道理:詩歌語言總是在不斷積累的。所以若不考慮語言的今古之隔,一般來說,時代越早的詩就越好懂,因為詩句裡邊沒有那麼多的典故和出處。現代人讀明清詩詞要比讀唐詩宋詞困難得多,一大原因就在這裡。

一種流行的看法是,詩歌創作應當直抒胸臆,說自己的話,不用前人的語言。這話雖然不無道理,但它同時意味著傳統詩歌語言的中斷。清人尤侗《艮齋雜說》舉過一個例子:李白的名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從白帝城到江陵,千里路程一天走完,很有想像力,而杜甫詩裡也說「朝辭白帝暮江陵」,意思一樣。兩大詩人怎麼會如此暗合呢?直到讀了庾信的文章有「朝辭白帝,暮宿江陵」,才知道李杜兩首詩之所以「暗合」,只因為有共同的古典源頭啊。

有才情還要有功力,就連以「性靈」為主張的袁枚也這麼講。錢鍾書《談藝錄》有分析說:初讀《隨園詩話》的人,都以為作詩就是張揚性情,非常簡單;只知道袁枚所謂「天機湊合」,卻忘記他還強調「學力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