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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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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非獨謂景物也」,之所以要做這個界說,因為在傳統上,「境」通常僅指景物。在佛教典籍裡,「境」和「境界」只是對同一個梵文詞彙的不同翻譯,很多時候可以通用;單獨用「境」的時候,指的多是「六根」的對象,大體上說就是我們所有感官與心智所認知的客觀事物。譬如我們看到雲蒸霞蔚而生千古蒼茫之感,這就屬於「對境心起」。

在《人間詞話》這一章裡,「境」與「境界」通用。寫景亦可成境界,言情亦可成境界,因為景物是外在的世界,情感是內在的世界。陸游「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摹寫外在之景物;李商隱「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摹寫內心之世界。兩者都是寫出境界的佳作。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裡的一段議論可以用作《人間詞話》本章的註釋:「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寫情、寫景和述事的三個標準,歸結起來只有一個,即「逼真」,也就是「能寫真景物、真感情」。用《人間詞話》後文將會出現的概念來說,即為「不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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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徹底理解一種觀點,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看它在反對什麼。所謂「寫真景物、真感情」,似乎是在反對那些應景的、模式化的、社交的、議論的詩詞,這也確實是王國維的一貫態度。這算不得什麼高明見解,無非是說藝術創作要抒發真情實感而已,倘若我們真的做此理解,就會面臨兩種困惑:(1)這就意味著王國維無非在重複中國文論史上的一些傳統論調,諸如性靈論、童心說等,了無新意,這可不是王國維的學術風格;(2)這大大違反了叔本華的美學,因而也就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基於叔本華而立論的一些美學觀點起了衝突。

是的,寫真景物,就意味著摹寫自然;寫真感情,就意味著主觀化,兩者恰恰皆為叔本華旗幟鮮明所撻伐。於是為了理論的自洽,有研究者指出王國維所謂「真景物」,就是叔本華的「理想」或「美的預期」;王國維所謂的「真感情」,就是叔本華所謂物我兩忘時的「純粹認識主體」。王國維的著名研究者佛雛曾如此梳理過這一章立論的本源:「王氏這裡所講的,實際是個『後天』(自然物)與『先天』(理想或『美之預想』)的結合問題。這是說,詩人先天中對某種美本就『似曾相識』,通過『後天中所與之自然物』,而『喚起先天中模糊地認識到的東西』(叔本華語),並且經過一番『超妙』的『遺其關係限制』的功夫,化後天的不純粹為純粹,化不完全為完全,化『模糊』為『清晰』,終於使『後天』合於『先天』,使『美之預想』或理想得到完全的顯現。」

以上這段話確實有點難為普通讀者了,但我還是建議大家慢慢地讀上兩遍,畢竟不是所有的文科知識都可以用通俗的語言闡釋清楚。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裡的一段話也可以為本章作註:「自他方面言之,則激烈之情感,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這就意味著,「寫真感情」並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抒寫真情實感,而是把「真感情」作為叔本華意義上的「直觀」的對象,於是才有境界,於是才有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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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純粹以中國傳統來看,詩詞一向有情景交融的講究,譬如以景結情、以景語寓情語……詩人每每從技術層面而非美學層面來思考這個問題。明人謝榛有過一分經驗之談,說景語太多會顯得堆垛,情語太多會顯得闇弱,只有大家才無此失。如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七:

棘樹寒雲色,茵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

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石林蟠水府,百里獨蒼蒼。

這首詩因為被《舌尖上的中國》引為古人食藕之證,今天的讀者並不感到陌生。其實「棘樹寒雲色,茵春藕香」完全與食藕無關,從詩歌句法來看,這一聯只是說棘樹帶寒雲之色,茵有春藕之香。全詩記述一場郊遊,八句皆景語,卻不嫌堆垛。

再如杜甫《喜達行在所》三首之三: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5

影靜千官裡,心蘇七校前。6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這首詩是杜甫在安史之亂中自長安淪陷區逃亡至鳳翔而作,通篇八句皆情語,卻不嫌闇弱。(《四溟詩話》)至於王國維是否會認同這樣的筆法,是否會認為前者寫出了真景物之境界,後者寫出了真感情之境界,我們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