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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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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乍看上去很有幾分費解:搞文學和美術創作為什麼一定要「遺其關係、限制之處」呢?這似乎既不可能,也不應該。一種典型的批評意見是:現實生活是無限多的事物運動在空間中,坐落在時間中,互相關聯著,結成了一張大網;文學創作當然既不可能亦不應該完全描繪這張大網,正如沒有人會繪製一幅1:1的地圖一樣;所謂創作,便是描繪這張大網上最重要的那些點和線,一旦提起這些點和線,整張大網也就被提起來了;王國維所謂文學創作必須要拋棄的「關係、限制之處」恰恰都集中在這些點和線上,而恰恰只有深刻理解這些點和線所包含的種種關係、限制,才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

那麼,王國維為什麼要提出「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呢?在《人間詞話》的手稿裡,「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這一句之後還有一句下文:「故不能有完全之美」,這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的線索。有人對這句話解釋為「世無完美之物,亦無完美之景,詩人寫下的永遠只是其中的一面」,這雖然易於理解,但沒能把握王國維這句話裡的邏輯關係。正確的邏輯關係應該是這樣的:自然界當中的事物莫不存在關聯,正因為存在關聯,所以並不完美,而文學和美術若要創造完美之境,就必須拋棄這些關聯,所以寫實派的藝術家也是理想派的藝術家。

當把這個邏輯關係理順之後,叔本華的美學體系也就呼之欲出了。所謂「寫實」和「理想」,我在前文中已有講述:西方美學意義上的「理想」既不是日常話語裡的「理想」,也不是理想主義的「理想」,而是神祇在創世之時的構思,亦即先驗的、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完美模板。「理想」是一種完美的模具,而西方美學體系裡一個源遠流長的認識是:因為自然界中的東西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所以藝術創作並不是摹寫自然,而是摹寫那個完美的模具,所以藝術家並不需要體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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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王國維所謂必須要擺脫的「關係」和「限制」,便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是時間、空間和因果律,康德和叔本華將此三者看作人類認知能力先天具備的三副有色眼鏡,我們對任何事物總是戴著這三副眼鏡來觀察的,譬如任憑我們如何發揮想像力,也無法想像一個位於這時間、空間與因果律之外的事物;二是藝術家和他所描繪的對象之間的利害關係,譬如一位畫家在畫一幅以蘋果為主題的靜物寫生的時候,他就不該對這些蘋果產生食慾。

那麼,怎麼擺脫這些「關係」和「限制」呢?方法就是叔本華所謂的審美直觀。讓我們繼續以靜物寫生為例:畫家通過「直觀」,透過眼前具體的這一個、那一個蘋果捕捉到了蘋果的「理想」,即世界上所有蘋果的模具;世界上所有的蘋果都不完美,只有蘋果的模具完美無缺;它抽離於特定的時間、空間之外,不受因果律的限制;它不是一件具體的事物,而是一種「形式」,一種永恆的、完美的、超然的、抽像的「形式」。這就是藝術創作的本質,即便你在「寫實」,只要你達到藝術的高度,就必然觸及這一本質,所以說「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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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們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以及如何擺脫那些「關係」和「限制」,由此便可以提出一個順理成章的問題:哪些人更容易做到這一點呢?——《人間詞話》第三章提及「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王國維所謂的「豪傑之士」就是有足夠能力以擺脫「關係」和「限制」的人,這樣的人,就是叔本華所謂的「天才」。

和我們已經遇到過的若干概念一樣,「天才」一詞在叔本華的美學體系裡有其特定的含義。我們常說天才和瘋子的區別只在一念之間,叔本華為了理解天才,真的跑到瘋人院裡仔細觀察那些病患。他發現瘋子觀察事物的一大特點就是孤立地看待事物,既不考慮它和自己的利害關係,也不把它看作時間、空間和因果律裡的一個時時處處關係並限制著其他事物,並被其他事物關係和限制著的東西。

譬如我們看一個蘋果,看到的是在當下的時間、空間裡具體的「這個蘋果」,瘋子則擺脫了時空意識,看到的不是「這個蘋果」或「那個蘋果」,不是現在的蘋果,也不是過去的蘋果,而是「蘋果」;我們看到蘋果,看到的是結在蘋果樹上的蘋果,瘋子卻看不到蘋果和蘋果樹之間的關係和限制;我們看到蘋果,會想到它的美味和營養,瘋子卻不想這些,他只看到了「蘋果」。如果一個人不是瘋子,卻能經由這種「瘋癲」狀態「發現」現實世界背後的「理想」,那麼他就是「天才」。

「發現」一詞是尤其值得關注的,因為叔本華在美學思想上和康德不同的是,他認為審美過程是一種認識過程,我們可以通過審美獲得更多的知識,尤其是關於世界本質的知識,而這正是理性所無法達到的。表出萬事萬物之「理想」,這就是藝術的目的,叔本華如是說。而另一方面,詞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是被算在抒情詩的範疇裡的,而抒情詩如前所述,大受叔本華的鄙夷;「抒情詩的創作並不需要天才」,叔本華亦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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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來看《人間詞話》本章的後半段:「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同在這一章,前半段完全脫自叔本華,後半段則完全反對叔本華,所以讀者很容易就會產生誤讀。

為什麼說後半段完全反對叔本華呢?因為後半段裡所講的正是我們普通人最熟悉的一種文藝理念: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藝術源於生活,所以就算是純粹的架空小說,寫作素材也「必求之於自然」,在寫法上也「必從自然之法則」;《西遊記》也好,《指環王》也罷,無非是把現實世界的種種關係罩上了一個虛擬世界的套子,所以說「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所以,這段話我們理解起來再容易不過,但叔本華肯定為之惱火,因為這樣的觀點就意味著美來自於後天的經驗,來自於對現實生活的摹寫,而他堅信現實世界裡不存在完美的東西。美來自於先驗的理想,藝術的目的不是摹寫自然,而是表出理想。

作為讀者,至此我們總會有一絲困惑,因為在《人間詞話》這短短的一章內容裡,王國維竟然把兩種互相對立的美學思想生生捏在了一起。乍看起來非常流暢,細思之下就會感到無所適從。畢竟此時的王國維對東西方的美學傳統以及西方美學傳統中的不同流派還沒有融會貫通,學術史上處於拓荒時期的重要作品總難免這一類粗疏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