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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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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文學評論家都會有自己最為標榜的美學趣味,或是性靈,或是興趣,或是舂容大雅,或是雅人深致,每每成為文人或派別頭上的標籤。而為王國維所標榜的,就是「境界」。

作為美學概念,「境界」是指藝術品為我們營造出來的一種幻境,使我們可以輕易地迷失其中,渾然忘記了現實世界的存在。無論你看一幅畫,聽一首歌,讀一首詞,只要你深深陶醉了,陷入物我兩忘的狀態了,那麼你就進入了它的「境界」。

之所以說「詞以境界為最上」,並不意味著詞以外的藝術形式另有審美上的最高標準,只不過相對而言,尤其是相對於詩歌而言,詞於境界上的要求更高。

我們初學詩詞的時候,往往很難分清詩與詞的區別,以為詞就是不整齊的詩,詩就是整齊的詞,於是當我們讀到《浣溪沙》這類整齊的詞牌,便很難理解這為什麼是詞而不是詩,更難理解詩與詞究竟有什麼本質性的區別。

在古代的語境裡,詩與詞的分野好比古典音樂與流行歌曲的分野,更加形象一點來說,好比巴赫與鳳凰傳奇的分野。詩,於詩人自身是「言志」的工具,於社會而言是「教化」的工具;而詞,無論於詞人自身抑或社會,都僅僅是一種娛樂手段罷了。寫詩,總少不得端幾分架子,扮一點端莊;填詞,不妨放浪形骸,聲色犬馬。

宋代是詞的第一個盛世,那時候文人寫詩重在理趣,要把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講給你聽,諸如「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即便藝術性再強一點,也無非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或者「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於是情趣的抒發便完全寄托於詞了。文人在詩中端起架子,在詞中放下架子。編纂文集,詩每每列於全集之首,詞則完全不予收錄。這意味著詩是大雅中的大雅,詞是全然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物。

所以我們才會發現,同一首詩哪怕流傳有不同的版本,字句出入往往相當細微,而同一首詞的不同版本,非但字句會出入到幾乎看不出是同一首詞來,甚至關於創作者身份的說法也往往五花八門。在很長的時期裡,詞都不曾被人們認真地保存,著作權也不曾得到人們的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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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和詞原先都是入樂的,都是作為「歌詞」而存在的。當然,古時候的音樂並不是今天意義上的音樂。

儒家提倡禮樂之道,音樂是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教化手段被標榜出來的。既然意在教化,旋律與歌詞當然不可以輕浮。但是,哪怕是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們,也不可能徹底脫離低級趣味,總還想找一點輕浮的娛樂,好比一個人縱是聽慣了瓦格納的恢宏歌劇,甚至自己也能寫出《馳騁的女武神》那樣的莊嚴之歌,但總還喜歡在KTV包間裡胡亂喝些佳釀,和小歌星們合唱幾首通俗歌曲。這就是宋代士大夫經典的生活模式,詞就是他們放縱的休閒。

詞牌就是歌譜,每一個詞牌都是一段固定的旋律。按照旋律的要求撰寫新的歌詞,是謂填詞。一首詞填好之後,便可以當即交給歌女演唱。然而古代樂譜是一種相當不嚴格的事物,於是隨著時代嬗變,詞的唱法漸漸失傳,詞終於變成了一門純粹的文字藝術。

當詩與詞先後脫離了音樂,先後成為純粹的文字藝術之後,原先的森嚴壁壘便顯得毫無必要了。詩已經不再是廟堂雅樂的歌詞,詞也不再是酒筵歌女的淺斟低唱,又何必再存什麼雅俗之分呢?於是到了清代,喜好填詞的人不斷為詞爭取地位,到了王國維的時代,詞與詩幾乎可以並駕齊驅了。時代的文學呼聲也悄然發生了變化,人們不復在意詞與詩是否地位相當,而是在意在旗鼓相當的地位上,較之於詩,詞究竟有哪些特殊的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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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可以入詩的題材亦可以入詞,反之亦然,但我們只要多讀同一題材的詩與詞,就會發現兩者在表現形式上最本質的差異:詩永遠是對稱的,詞幾乎都是不對稱的。正是因為這一點差異,詩宜於大開大合、往來暢達,詞宜於吞吞吐吐、欲說還休。所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句子只能是好詩而不能是好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樣的句子只能是好詞而不能是好詩。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一聯很宜於舉例,因為作者晏殊既將它放進詩裡,又將它放進詞裡。

詩是一首七律,題為《示張寺丞王校勘》:

元巳清明假1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灩灩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2

律詩章法森嚴,可以說是詩歌裡的八股文,每兩句一聯,四聯以起、承、轉、合的套路銜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位於全詩之頸聯,起到轉折的作用。再看晏殊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首先要提醒讀者留心的是:今天絕大多數的詩詞選本都是以語意為依據來加標點的,這雖然符合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卻在相當程度上犧牲了詞的形式美;我這裡是依照詞譜上的韻腳規範來做的標點,每個句號代表一個韻腳,亦即代表語句「形式上的結尾」。這首《浣溪沙》貌似和七言詩區別不大,但讀起來韻味迥然:詞的上闋是獨立的三句,每句一韻;下闋仍是三句,卻只有兩韻,前兩句構成了一聯對仗。

對比之下我們會發現:詩屬於偶數之美,詞屬於奇數之美。前者無論句式、韻腳,都要求兩兩成對;後者即便是貌似齊整的形式(《浣溪沙》即是七言六句),本質上仍然是參差不齊的。所以,詩是閉合性的,有穩定感;詞是開放性的,有不穩定感。正是因為這樣的差異,才有了詩與詞在美學追求上的不同。以古建築來比擬,詩如同北京故宮,詞如同蘇州園林。

詞有開放性,所以更需要讀者來加入其中;詞有不穩定性,所以更需要讀者來「攙扶」。正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較之於詩,詞更宜於藝術幻境的營造,更容易將讀者帶入物我兩忘的沉迷裡。

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五代、北宋的詞確實勝過南宋,這正是王國維所謂「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的道理。當然,標準不同,優劣之分自然隨之不同。有清一代號稱詞學的中興時代,盛世勝於兩宋,大宗大派各有一套美學標準,對南宋的詞壇名家每多推崇。王國維提出境界說,其實就是在和清代詞壇對話,指出那些前輩名家因為看錯了詞的美學本質,所以才有了或錯誤或偏頗的詞學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