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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本書要做的事情,不僅僅是對《人間詞話》的隨文講解,更著力處是將《人間詞話》放進哲學、美學與時代的大坐標裡。

1.偽裝成門檻的高牆

1954年12月27日,傅雷給遠在波蘭的長子傅聰寫信,叮囑他保重身體以備戰鋼琴比賽,最後還不忘記以「舵工」的姿態指導他讀書要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於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藝術總是相通的,鋼琴家也需要借《人間詞話》這把金鑰匙來開發性靈,正所謂功夫在琴外,在一切技巧之外。但是,這把金鑰匙易得而難用:「《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裡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

傅雷這番話雖然指出了《人間詞話》的閱讀門檻,卻一點也不會令人生畏。肚裡儲備百餘首詩詞而已,這雖然算不得天下最簡單的事情,至少也和「困難」二字絕不沾邊。今天的中學生、大學生畢竟和傅雷時代的同齡人不同,只要按部就班地上過語文課,幾乎都能輕鬆跨過這個門檻。所以傅雷在六十年前的告誡,在今天看來反而變成一種莫大的鼓勵。

也許正是出於同樣的考慮,《人間詞話》在今天被指定為中學生語文課外讀物。但是,傅雷及其篤信者們實在大大低估了《人間詞話》的閱讀門檻,或者說,百餘首詩詞的閱讀儲備無論如何都要算是所有門檻中最容易跨過的一個。

這倒不是說王國維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有意搞得多麼高深莫測,而是因為《人間詞話》是處於新舊時代之交與中西學術之交的一部極特殊的理論著作,它的傳統性使我們無法按照現代學術論文的嚴謹風格來理解它,它的現代性又使我們無法遵循中國古典文論的慣常套路來分析它。它在含而不露地以康德、叔本華的美學體系來闡釋中國的古典詩詞,而康德和叔本華,對於普通讀者而言這是兩個何等令人生畏的名字啊,更何況王國維時而以中國傳統詩論那種大大有欠嚴謹的表達形式來表達西方美學的嚴密體系……

所以《人間詞話》可謂美學界的《紅樓夢》:因為傑出,所以被仰望;因為複雜,所以使太多研究者以戀愛般的狂熱投入聚訟紛紜的浪潮,由此開闢出各式各樣的解讀路徑。認為《人間詞話》通俗易懂的,也只有真正的門外漢了。

為了便於普通讀者理解,我在這本書裡除了仔細分析理論背景之外,還會更多地列舉一些詩詞實例,以作品選講配合理論思辨,做足百餘首詩詞的積澱。事實上,本書總共選講的詩詞在二百五十首左右。

2.語詞的陷阱

乍看起來,《人間詞話》太符合今天這個快餐時代的閱讀風格:兩三句話便是一個獨立章節,只是作者零星記錄下來的心得隨感而已,既沒有迴環往復的邏輯思辨,亦不見構建理論體系的宏大規模,就連語言也只是古漢語裡最易讀的那一類罷了。但是,倘若我們真的以睡前三五分鐘隨手一翻的姿態閱讀《人間詞話》,就會不自覺地陷入無數個陷阱裡去。

最害人的陷阱是一些再常見不過的語詞,譬如「境界」。

「境界」是《人間詞話》最核心的概念,但它與「精神修養」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僅僅是叔本華美學體系的一件中式外衣而已。倘若王國維存心將《人間詞話》寫成一部理論專著,那麼他對「境界」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一定會做出精準的闡釋,並且會在全文當中一以貫之地使用這個術語,而他偏偏寫的是一部札記或隨筆,於是既不曾界定過自己的特殊概念,甚至同一個「境界」時而做美學術語來用,時而做日常語詞來用,讀者稍不留心就會混淆;再如「理想」「赤子之心」「優美」「宏壯」「崇高」「關係」「限制」等,各有其西學背景,背後是一整套康德、叔本華的哲學和美學體系;再如「興趣」這樣的詞,另是中國傳統文論的專門概念,也不能以interest簡單視之。

閱讀常會遇到這樣的語詞陷阱:有些詞彙一望可知是專業名詞,但有些專業名詞披著日常詞彙的外衣,常常能夠迷惑讀者。比如一本書的題目是Plant Tissue Culture,三個單詞都很普通,翻譯過來是「植物手紙文化」,但這其實是一本生物學專業書,正確的譯名是《植物組織培養》。

3.在大坐標中理解點與線

俞平伯曾在《重印〈人間詞話〉序》中盛讚這部詞話「固非胸羅萬卷者不能道」,這話一點不錯,王國維正是以十足的厚積做十足的薄發,而讀者縱然不至於「固非胸羅萬卷者不能讀」,至少也要做好相應的知識儲備才行。

王國維在美學上的一大貢獻是以西方的哲學、美學來分析、解釋中國文學,所以為了讀懂《人間詞話》,我們首先要讀懂王國維的西學背景,而事情的另一方面是,這部《人間詞話》並非憑空立論,而是一部「對話之書」,時時處處都在針對著他那個時代的詞壇風氣,與當時詞壇名宿和曩昔詞學大家隔空過招。矯枉難免過正,所以我們若不想僅從字面上偏頗地理解王國維的一些觀點,就有必要多做一些功課,瞭解他的對手們都有怎樣的看家本領。

譬如我們不能孤立地理解一個點或一個線段,只有看清這個點或線段所在的坐標,才能夠正確理解它的意義。這正是我這本書最著力要做的事情:梳理出王國維的學術背景,梳理出有清一代的文學背景,將《人間詞話》準確標識在由這兩個坐標軸交叉而成的大坐標裡。我很希望讀者可以從這個大坐標裡獲得高屋建瓴的視角和融會貫通的體驗,如此一來,《人間詞話》的許多難點便可以不待解而自解,不待辨而自明。這也是我自己一以貫之的讀書方法,我想這個方法是可以放諸四海而皆准的。

閱讀態度更為認真的讀者不妨從本書附錄「《人間詞話》背景談」讀起。雖然許多背景性質的、具有坐標意義的知識點我都會在正文當中隨文講解,但為了增加正文的順暢感,我還是將若干內容,尤其是理論性太強的內容,放到附錄裡集中解決。

4.偉大的錯誤與細小的真理

閱讀《人間詞話》還有一個難點,那就是西方哲學、美學的許多觀點往往有違常識,尤其有違中國人的常識。比如「美是客觀的,不會有『各花入各眼』的情況」,康德如是說;「理性不是科學的基礎,直觀才是」,叔本華如是說……

這些觀點倘若出自無名鼠輩之口,發表於某個人聲鼎沸的論壇上,無論其論證過程如何嚴密,都只會受到群起而攻之的待遇,使批評者們享受一場以智商和學養自矜的狂歡。當然,學如積薪,後來居上,先哲們某些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高深見解確實在今天已經失去了立錐之地,但即便是那些徹頭徹尾的謬論,也曾在思想史上光耀一時,在文明的進程裡成為不可或缺的基石。換言之,一些觀點即便是錯的,亦不失為偉大的錯誤,而偉大的錯誤往往比細小的真理更值得我們重視。

5.彈指派和講理派

《人間詞話》評論詞作,任何引述幾乎都是一帶而過,這在當時絲毫不曾侮辱讀者的學養。但畢竟時過境遷,今天《人間詞話》的讀者已不再是清末民初長袍馬褂的飽學宿儒了,以至於太有必要對書中的引述做出詳盡的解讀。

通常意義上的詩詞講解,重點無非是時代背景、人物生平和字詞釋義,但既然《人間詞話》是一部美學之書,那麼我對詩詞的講解也會相應地突出詩藝的一項:哪是好詩,哪是不好的詩,為什麼好,或者為什麼不好,都有道理在。

中國的文藝評論有兩個不算太好的傳統,一是以玄解玄,一是以不解為解:前者愛說一些玄之又玄、大而無當的話,解釋之語簡直比被解釋的對象更需要解釋;後者過分強調審美的主觀性,說一首詩為什麼好,因為「我覺得好」,為什麼覺得好,因為「心領神會,不可言說」。

所以我很樂於引述朱光潛的一番見解:「如果你沒有決定怎樣才是美,你就沒有理由說這幅畫比那幅畫美;如果你沒有明白藝術的本質,你就沒有理由說這件作品是藝術,那件作品不是藝術。世間固然也有許多不研究美學而批評文藝的人們,但是他們好像水手說天文,看護婦說醫藥,全憑粗疏的經驗,沒有嚴密的有系統的學理做根據。我並不敢忽視粗疏的經驗,但是我敢說它不夠用,而且有時還會誤事。」

如果朱先生看到今天的圖書市場,一定會驚歎於有那麼多的「水手說天文,看護婦說醫藥」的讀物大行其道。原因無他,最能貼合外行人閱讀趣味的作者往往也是和這些讀者一樣的外行人。於是,當謬論因為氾濫而變成了我們的常識,我們對一切真知灼見自然也就培養出相當強大的免疫力了。

幸或不幸的是,文藝理論的一大功能就是把所謂不可言說的東西清晰地言說出來。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這麼做,也不是所有人都贊成這麼做,甚至有人覺得似懂非懂、朦朦朧朧的感覺才是最好的。這也無可厚非,「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我尊重彈指派的深不可測,但我是講理派。

最後要說的是,我曾在2009年出版有《人間詞話講評》,當時限於篇幅,僅僅講解了《人間詞話》全部六十四章中的前二十三章。今天終於有機會續成完璧,並且對2009年版做了很大程度上的修訂。畢竟幾年過去,我又有了許多新的想法。

蘇纓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