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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集

《新月集》………

譯者自序

我對於泰戈爾(R. Tagore)的詩最初發生濃厚的興趣,是在第一次讀《新月集》的時候。那時離現在將近五年,許地山君坐在我家的客廳裡,長髮垂到兩肩,很神秘地在黃昏的微光中,對我談到泰戈爾的事。他說:他在緬甸時,看到泰戈爾的畫像,又聽人講到他,便買了他的詩集來讀。過了幾天,我到許地山君 的宿舍裡去。他說:「我拿一本泰戈爾的詩選送給你。」他便到書架上去找那本詩集。我立在窗前,四圍靜悄悄的,只有水池中噴泉的潺潺的聲音。我靜靜地等候讀 那本美麗的書。他不久便從書架上取下很小的一本綠紙面的書來。他說:「這是一個日本人選的泰戈爾詩,你先拿去看看。泰戈爾不久前曾到過日本。」我坐了車回家,在歸程中,藉著新月與市燈的微光,約略地把它翻看了一遍。最使我喜歡的是其中所選的幾首《新月集》的詩。那一夜,在燈下又看了一次。第二天,地山見我時,問道:「你最喜歡哪幾首?」我說:「《新月集》的幾首。」他隔了幾天,又拿了一本很美麗的書給我,他說:「這就是《新月集》。」從那時後,《新月集》 便常在我的書桌上。直到現在,我還時時把它翻開來讀。

我譯《新月集》,也是受地山君的鼓勵。有一天,他把他所譯的《吉檀迦利》的幾首詩給我看,都是用古文譯的。我說:「譯得很好,但似乎太古奧了。」他說:「這一類的詩,應該用這個古奧的文體譯。至於《新月集》,卻又須用新妍流露的文字譯。我想譯《吉檀迦利》,你為何不譯《新月集》呢?」於是我與他約,我們同時動手譯這兩部書。此後二年中,他的《吉檀迦利》固未譯成,我的《新月集》也時譯時輟。直至《小說月報》改革後,我才把自己所譯的《新月集》在它上面發表了幾首。地山譯的《吉檀迦利》卻始終沒有再譯下去。已譯的幾首也始終不肯拿出來發表。後來王獨清君譯的《新月集》也出版了,我更懶得把自己的譯下去。許多朋友卻時時催我把這個工作做完。他們都說,王君的譯文太不容易懂了,似乎有再譯 的必要。那時我正有選譯泰戈爾詩的計劃,便一方面把舊譯的稿整理一下,一方面參考了王君的譯文,又新譯了八九首出來,結果便成了現在的這個譯本。原集裡還有九首詩,因為我不大喜歡它們,所以沒有譯出來。

我喜歡《新月集》,如我之喜歡安徒生的童話。安徒生的文字美麗而富有詩趣,他有一種不可測的魔力,能把我們從忙擾的人世間帶到美麗和平的花的世界、蟲的世界、人魚的世界裡去;能使我們忘了一切艱苦的境遇,隨了他走進有靜的方池的綠水、有美的掛在黃昏的天空的雨後弧虹等等的天國裡去。《新月集》也具有這種不可測的魔力。它把我們從懷疑貪望的成人的世界,帶到秀嫩天真的兒童的新月之國裡去。我們忙著費時間在計算數字,它卻能使我們重又回到坐在泥土裡以枯枝斷梗為戲的時代;我們忙著入海採珠,掘山尋金,它卻能使我們在心裡重溫著在海濱以貝殼為餐具,以落葉為舟,以綠草的露點為圓珠的兒童的夢。總之,我們只要一翻開它來,便立刻如得到兩隻有魔術的翼膀,可以使自己從現實的苦悶的境地裡飛翔到美靜天真的兒童國裡去。

有許多人以為《新月集》是一部寫給兒童看的書。這是他 們受了廣告上附註的「兒歌」(Child Poems)二字的暗示的緣故。實際上,《新月集》雖然未嘗沒有幾首兒童可以看得懂的詩歌,而泰戈爾之寫這些詩, 卻決非為兒童而作的。它並不是一部寫給兒童讀的詩歌集,乃是一部敘述兒童心理、兒童生活的最好的詩歌集。這正如俄國許多民眾小說家所作的民眾小說,並不是為民眾而作,而是寫民眾的生活的作品一樣。我們如果認清了這一點,便不會無端地引起什麼懷疑與什麼爭論了。

我的譯文自己很不滿意,但似乎還很忠實,且不至看不懂。

讀者的一切指教,我都歡迎地承受。

我最後應該向許地山君表示謝意。他除了鼓勵我以外,在這個譯本寫好時,還曾為我校讀了一次。

鄭振鐸  十二,八,二十二。

《新月集》………

再版自序

《新月集》譯本出版後,曾承幾位朋友批評,這是我要對他們表白十二分的謝意的。現在乘再版的機會,把第一版中所有錯誤,就所能覺察到的,改正一下。讀者諸君及朋友們如果更有所發現,希望他們能夠告訴我,俾得於第三版時再校正。

鄭振鐸  十三,三,二十。

家庭

我獨自在橫跨過田地的路上走著,夕陽像一個守財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後的金子。

白晝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之中,那已經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裡。

天空裡突然升起了一個男孩子的尖銳的歌聲。他穿過看不見的黑暗,留下他的歌聲的轍痕跨過黃昏的靜謐。

他的鄉村的家坐落在荒涼的邊上,在甘蔗田的後面,躲藏在香蕉樹,瘦長的檳榔樹,椰子樹和深綠色的賈克果樹的陰影裡。

我在星光下獨自走著的路上停留了一會,我看見黑沉沉的大地展開在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臂擁抱著無量數的家庭,在那些家庭裡有著搖籃和床鋪,母親們的心和夜晚的燈,還有年輕輕的生命,他們滿心歡樂,卻渾然不知這樣的歡樂對於世界的價值。

海邊

孩子們會集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

無垠的天穹靜止地臨於頭上,不息的海水在足下洶湧。孩子們會集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叫著,跳著。

他們拿沙來建築房屋,拿空貝殼來做遊戲。他們把落葉編成了船,笑嘻嘻地把他們放到大海上。孩子們在世界的海邊,做他們的遊戲。

他們不知道怎樣泅水,他們不知道怎樣撒網。採珠的人為了珠潛水,商人們在他們的船上航行,孩子們卻只把小圓石聚了又散。他們不搜求寶藏;他們不知道怎樣撒網。

大海嘩笑著湧起波浪,而海灘的微笑蕩漾著淡淡的光芒。致人死命的波濤,對著孩子們唱無意義的歌曲,就像一個母親在搖動她孩子的搖籃時一樣。大海和孩子們一同遊戲,而海灘的微笑蕩漾著淡淡的光芒。

孩子們會集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狂風暴雨飄遊在無轍跡的天空上,航船沉碎在無轍跡的海水裡,死正在外面活動,孩子們卻在遊戲。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孩子們大會集著。

來源

這掠過嬰兒眼上的睡眠——有誰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嗎?是的,有謠傳說它住在林蔭中,螢火朦朧照著的仙村裡,那裡掛著兩顆甜柔迷人的花蕊。它從那裡來吻著嬰兒的眼睛。

在嬰兒睡夢中唇上閃現的微笑——有誰知道它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嗎?是的,有謠傳說一線新月的微光,觸到了消散的秋雲的邊緣,微笑就在被朝霧洗淨的晨夢中,第一次生出來了——這就是那嬰兒睡夢中唇上閃現的微笑。

在嬰兒的四肢上,花朵般地噴發的甜柔清新的生氣,有誰知道它是在哪裡藏了這麼許久嗎?是的,當母親還是一個少女,它就在溫柔安靜的愛的神秘中,充塞在她的心裡了——這就是那嬰兒四肢上噴發的甜柔新鮮的生氣。

孩童之道

只要孩子願意,他此刻便可飛上天去。

他所以不離開我們,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愛把他的頭倚在媽媽的胸間,他即使是一刻不見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知道各式各樣的聰明話,雖然世間的人很少懂得這些話的意義。

他所以永不想說,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學習從媽媽的嘴唇裡說出來的話。那就是他所以看來這樣天真的緣故。

孩子有成堆的黃金與珠子,但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像一個乞丐。

他所以這樣假裝了來,並不是沒有緣故。

這個可愛的小小的裸著身體的乞丐,所以假裝著完全無助的樣子,便是想要乞求媽媽的愛的財富。

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裡,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

他所以放棄了他的自由,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知道有無窮的快樂藏在媽媽的心的小小一隅裡,被媽媽親愛的手臂所擁抱,其甜美遠勝過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

他所以要流淚,並不是沒有緣故。

雖然他用了可愛的臉兒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媽媽的熱切的心向著他,然而他的因為細故而發的小小的哭聲,卻編成了憐與愛的雙重約束的帶子。

不被注意的花飾

啊,誰給那件小外衫染上顏色的,我的孩子,誰使你的溫軟的肢體穿上那件紅的小外衫的?

你在早晨就跑出來到天井裡玩兒,你,跑著就像搖搖欲跌似的。

但是誰給那件小外衫染上顏色的,我的孩子?

什麼事叫你大笑起來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兒?

媽媽站在門邊,微笑地望著你。

她拍著她的雙手,她的手鐲丁當地響著,你手裡拿著你的竹竿兒在跳舞,活像一個小小的牧童。

但是什麼事叫你大笑起來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兒?

喔,乞丐,你雙手攀摟住媽媽的頭頸,要乞討些什麼?

喔,貪得無厭的心,要我把整個世界從天上摘下來,像摘一個果子似的,把它放在你的一雙小小的玫瑰色的手掌上麼?

喔,乞丐,你要乞討些什麼?

風高興地帶走了你踝鈴的丁當。

太陽微笑著,望著你的打扮。

當你睡在你媽媽的臂彎裡時,天空在上面望著你,而早晨躡手躡腳地走到你的床跟前,吻著你的雙眼。

風高興地帶走了你踝鈴的丁當。

仙鄉里的夢婆飛過朦朧的天空,向你飛來。

在你媽媽的心頭上,那世界母親,正和你坐在一塊兒。

他,向星星奏樂的人,正拿著他的橫笛,站在你的窗邊。

仙鄉里的夢婆飛過朦朧的天空,向你飛來。

偷睡眠者

誰從孩子的眼裡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媽媽把她的水罐挾在腰間,走到近村汲水去了。

這是正午的時候,孩子們遊戲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池中的鴨子沉默無聲。

牧童躺在榕樹的蔭下睡著了。

白鶴莊重而安靜地立在檬果樹邊的泥澤裡。

就在這個時候,偷睡眠者跑來從孩子的兩眼裡捉住睡眠,便飛去了。

當媽媽回來時,她看見孩子四肢著地地在屋裡爬著。

誰從孩子的眼裡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鎖起來。

我一定要向那個黑洞裡張望,在這個洞裡,有一道小泉從圓的有皺紋的石上滴下來。

我一定要到醉花叢林中的沉寂的樹影裡搜尋,在這林中,鴿子在它們住的地方咕咕地叫著,仙女的腳環在繁星滿天的靜夜裡丁當地響著。

我要在黃昏時,向靜靜的蕭蕭的竹林裡窺望,在這林中,螢火蟲閃閃地耗費它們的光明,只要遇見一個人,我便要問他:「誰能告訴我偷睡眠者住在什麼地方?」

誰從孩子的眼裡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只要我能捉住她,怕不會給她一頓好教訓!

我要闖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來的睡眠藏在什麼地方。

我要把它都奪來,帶回家去。

我要把她的雙翼縛得緊緊的,把她放在河邊,然後叫她拿一根蘆葦在燈心草和睡蓮間釣魚為戲。

黃昏,街上已經收了市,村裡的孩子們都坐在媽媽的膝上時,夜鳥便會譏笑地在她耳邊說:

「你現在還想偷誰的睡眠呢?」

開始

「我是從哪兒來的,你,在哪兒把我撿起來的?」孩子問他的媽媽說。

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

「你曾被我當做心願藏在我的心裡,我的寶貝。

「你曾存在於我孩童時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時我反覆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們的家庭守護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時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愛情裡,活在我的生命裡,我母親的生命裡。

「在主宰著我們家庭的不死的精靈的膝上,你已經被撫育了好多代了。

「當我做女孩子的時候,我的心的花瓣兒張開,你就像一股花香似的散發出來。「你的軟軟的溫柔,在我的青春的肢體上開花了,像太陽出來之前的天空上的一片曙光。

「上天的第一寵兒,晨曦的孿生兄弟,你從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終於停泊在我的心頭。

「當我凝視你的臉蛋兒的時候,神秘之感淹沒了我——你這屬於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為了怕失掉你,我把你緊緊地摟在胸前。是什麼魔術把這世界的寶貝引到我這雙纖小的手臂裡來呢?」

孩子的世界

我願我能在我孩子的自己的世界的中心,佔一角清淨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說話,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傻傻的雲朵和彩虹來娛悅他。

那些大家以為他是啞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會走動的人,都帶了他們的故事,捧了滿裝著五顏六色的玩具的盤子,匍匐地來到他的窗前。

我願我能在橫過孩子心中的道路上遊行,解脫了一切的束縛;

在那兒,使者奉了無所謂的使命奔走於無史的諸王的王國間;

在那兒,理智以她的法律造為紙鳶而飛放,真理也使事實從桎梏中自由了。

時間與原因

當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時候,我的孩子,我明白了為什麼雲中水上會幻弄出這許多顏色,為什麼花朵都用顏色染起——當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時候,我的孩子。

當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時候,我徹底地知道為什麼樹葉上響出音樂,為什麼波浪把它們的合唱送進靜聽的大地的心頭——當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時候。

當我把糖果遞到你貪婪的手中的時候,我懂得為什麼花心裡有蜜,為什麼水果裡隱藏著甜汁——當我把糖果遞到你貪婪的手中的時候。

當我吻你的臉使你微笑的時候,我的寶貝,我的確瞭解晨光從天空流下時,是怎樣的高興,暑天的涼風吹到我身上時是怎樣的愉快——當我吻你的臉使你微笑的時候。

責備

為什麼你眼裡有了眼淚,我的孩子?

他們真是可怕,常常無謂地責備你!

你寫字時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臉──這就是他們所以罵你齷齪的緣故麼?

呵,呸!他們也敢因為圓圓的月兒用墨水塗了臉,便罵它齷齪麼?

他們總要為了每一件小事去責備你,我的孩子。他們總是無謂地尋人錯處。

你遊戲時扯破了你的衣服──這就是他們說你不整潔的緣故麼?

呵,呸!秋之晨從它的破碎的雲衣中露出微笑。那末,他們要叫它什麼呢?

他們對你說什麼話,儘管可以不去理睬他,我的孩子。

他們把你做錯的事長長地記了一筆帳。

誰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歡糖果的──這就是他們所以稱你做貪婪的緣故麼?

呵,呸!我們是喜歡你的,那末,他們要叫我們什麼呢?

審判官

你想說他什麼儘管說罷,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處。

我愛他並不因為他好,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你如果把他的好處與壞處兩兩相權一下,恐怕你就會知道他是如何的可愛罷?

當我必須責罰他的時候,他更成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

當我使他眼淚流出時,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

只有我才有權去罵他,去責罰他,因為只有熱愛人的才可以懲戒人。

玩具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裡,耍著折下來的小樹枝兒。

我微笑地看你在那裡耍著那根折下來的小樹枝兒。

我正忙著算帳,一小時一小時在那裡加迭數字。

也許你在看我,想道:這種好沒趣的遊戲,竟把你的一早晨的好時間浪費掉了!

孩子,我忘了聚精會神玩耍樹枝與泥餅的方法了。

我尋求貴重的玩具,收集金塊與銀塊。

你呢,無論找到什麼便去做你的快樂的遊戲,我呢,卻把我的時間與力氣都浪費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東西上。

我在我的脆薄的獨木船裡掙扎著要航過慾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裡做遊戲了。

天文家

我不過說:「當傍晚圓圓的滿月掛在迦曇波的枝頭時,有人能去捉住它麼?」

哥哥卻對我笑道:「孩子呀,你真是我所見到的頂頂傻的孩子。月亮離我們這樣遠,誰能去捉住它呢?」

我說:「哥哥,你真傻!當媽媽向窗外探望,微笑著往下看我們遊戲時,你也能說她遠麼?」

哥哥還是說:「你這個傻孩子!但是,孩子,你到哪裡去找一個大得能逮住月亮的網呢?」

我說:「你自然可以用雙手去捉住它呀。」

但是哥哥還是笑著說:「你真是我所見到的頂頂傻的孩子!如果月亮走近了,你便知道它是多麼大了。」

我說:「哥哥,你們學校裡所教的,真是沒有用呀!當媽媽低下臉兒跟我們親嘴時,她的臉看來也是很大的麼?」

但是哥哥還是說:「你真是一個傻孩子。」

雲與波

媽媽,住在雲端的人對我喚道──

「我們從醒的時候遊戲到白日終止。

「我們與黃金色的曙光遊戲,我們與銀白色的月亮遊戲。」

我問道:「但是,我怎麼能夠上你那裡去呢?」

他們答道:「你到地球的邊上來,舉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雲端裡來了。」

「我媽媽在家裡等我呢,」我說,「我怎麼能離開她而來呢?」

於是他們微笑著浮游而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這個更好的遊戲,媽媽。

我做雲,你做月亮。

我用兩隻手遮蓋你,我們的屋頂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浪上的人對我喚道──

「我們從早晨唱歌到晚上——我們前進又前進地旅行,也不知我們所經過的是什麼地方。」

我問道:「但是,我怎麼能加入你們隊伍裡去呢?」

他們告訴我說:「來到岸旁,站在那裡,緊閉你的兩眼,你就被帶到波浪上來了。」

我說:「傍晚的時候,我媽媽常要我在家裡──我怎麼能離開她而去呢!」

於是他們微笑著,跳舞著奔流過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這個更好的遊戲。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進,進,進,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

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我們倆在什麼地方。

金色花

假如我變了一朵金色花,只是為了好玩,長在那棵樹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風中搖擺,又在新生的樹葉上跳舞,媽媽,你會認識我麼?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裡呀?」我暗暗地在那裡匿笑,卻一聲兒不響。

我要悄悄地開放花瓣兒,看著你工作。

當你沐浴後,濕發披在兩肩,穿過金色花的林蔭,走到你做禱告的小庭院時,你會嗅到這花的香氣,卻不知道這香氣是從我身上來的。

當你吃過中飯,坐在窗前讀《羅摩衍那》,那棵樹的陰影落在你的頭髮與膝上時,我便要投我的小小的影子在你的書頁上,正投在你所讀的地方。

但是你會猜得出這就是你的小孩子的小影子麼?

當你黃昏時拿了燈到牛棚裡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來,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講個故事給我聽。

「你到哪裡去了,你這壞孩子?」

「我不告訴你,媽媽。」這就是你同我那時所要說的話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們知道了我的國王的宮殿在哪裡,它就會消失在空氣中的。

牆壁是白色的銀,屋頂是耀眼的黃金。

皇后住在有七個庭院的宮苑裡——她戴的一串珠寶,值得整整七個王國的全部財富。

不過,讓我悄悄地告訴你,媽媽,我的國王的宮殿究竟在哪裡。

它就在我們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公主躺在遠遠的隔著七個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著。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沒有人能夠找到她。

她臂上有鐲子,她耳上掛著珍珠——她的頭髮拖到地板上。

當我用我的魔杖點觸她的時候,她就會醒過來,而當她微笑時,珠玉將會從她唇邊落下來。

不過,讓我在我的耳朵邊悄悄地告訴你,媽媽——她就住在我們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當你要到河裡洗澡的時候,你走上屋頂的那座陽台來罷。

我就坐在牆的陰影所聚會的一個角落裡。

我只讓小貓兒跟我在一起,因為它知道那故事裡的理髮匠住的地方。

不過,讓我在你的耳朵邊悄悄地告訴你,那故事裡的理髮匠到底住在哪裡。

他住的地方,就在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媽媽,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我玩得怪沒勁兒的,所以到你這裡來了。這是星期六,是我們的休息日。

放下你的活計,媽媽——坐在靠窗的一邊,告訴我童話裡的特潘塔沙漠在什麼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個白天。

兇猛的電光用它的爪子抓著天空。

當烏雲在轟轟地響著,天打著雷的時候,我總愛心裡帶著恐懼爬伏到你的身上。

當大雨傾瀉在竹葉子上好幾個鐘頭,而我們的窗戶為狂風震得格格發響的時候,我就愛獨自和你坐在屋裡,媽媽,聽你講童話裡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裡,媽媽,在哪一個海洋的岸上,在哪些個山峰的腳下,在哪一個國王的國土裡?

田地上沒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沒有村人在黃昏時走回家的,或婦人在樹林裡撿拾枯枝而捆載到市場上去的道路。沙地上只有一小塊一小塊的黃色草地,只有一株樹,就是那一對聰明的老鳥兒在那裡做窩的,那個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

我能夠想像得到,就在這樣一個烏雲密佈的日子,國王的年輕的兒子,怎樣地獨自騎著一匹灰色馬,走過這個沙漠,去尋找那被囚禁在不可知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宮裡的公主。

當雨霧在遙遠的天空下降,電光像一陣突然發作的痛楚的痙攣似地閃射的時候,他可記得他的不幸的母親,為國王所棄,正在掃除牛棚,眼裡流著眼淚,當他騎馬走過童話裡的特潘塔沙漠的時候?

看,媽媽,一天還沒有完,天色就差不多黑了,那邊村莊的路上沒有什麼旅客了。

牧童早就從牧場上回家了,人們都已從田地裡回來,坐在他們草屋的簷下的草蓆上,眼望著陰沉的雲塊兒。

媽媽,我把我所有的書本都放在書架上了──不要叫我現在做功課。

當我長大了,大得像爸爸一樣的時候,我將會學到必須學的東西的。

但是,今天你可得告訴我,媽媽,童話裡的特潘塔沙漠在什麼地方?

雨天

烏雲很快地集攏在森林的黝黑的邊緣上。

孩上,不要出去呀!

湖邊的一行棕樹,向暝暗的天空撞著頭——羽毛零亂的烏鴉,靜悄悄地棲在羅望子的枝上,河的東岸正被烏沉沉的暝色所侵襲。

我們的牛繫在籬上,高聲鳴叫。

孩子,在這裡等著,等我先把牛牽進牛棚裡去。

許多人都擠在池水泛溢的田間,捉那從泛溢的池中逃出來的魚兒,雨水成了小河,流過狹街,好像一個嬉笑的孩子從他媽媽那裡跑開,故意要惱她一樣。

聽呀,有人在淺灘上喊船夫呢。

孩子,天色暝暗了,渡頭的擺渡船已經停了。

天空好像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著——河裡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婦人們早已拿著汲滿了水的水罐,從恆河畔匆匆地回家了。

夜裡用的燈,一定要預備好。

孩子,不要出去呀!

到市場去的大道已沒有人走,到河邊去的小路又很滑。風在竹林裡咆哮著,掙扎著,好像一隻落在網中的野獸。

紙船

我每天把紙船一個個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寫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紙船上。

我希望住在異地的人會得到這紙船,知道我是誰。

我把園中長的秀利花載在我的小船上,希望這些黎明開的花能在夜裡被平平安安地帶到岸上。

我投我的紙船到水裡,仰望天空,看見小朵的雲正張著滿鼓著風的白帆。

我不知道天上有我的什麼遊伴把這些船放下來同我的船比賽!夜來了,我的臉埋在手臂裡,夢見我的紙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緩緩地浮泛前去。

睡仙坐在船裡,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

水手

船夫曼特胡的船隻停泊在拉琪根琪碼頭。

這隻船無用地裝載著黃麻,無所事事地停泊在那裡已經好久了。

只要他肯把他的船借給我,我就給它安裝一百隻槳,揚起五個或六個或七個布帆來。

我決不把它駕駛到愚蠢的市場上去。

我將航行遍仙人世界裡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但是,媽媽,你不要躲在角落裡為我哭泣。

我不會像羅摩犍陀羅似的,到森林中去,一去十四年才回來。

我將成為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裝滿了我所喜歡的東西。

我將帶我的朋友阿細和我作伴,我們要快快樂樂地航行於仙人世界裡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我將在絕早的晨光裡張帆航行。

中午,你正在池塘裡洗澡的時候,我們將在一個陌生的國王的國土上了。

我們將經過特浦尼淺灘,把特潘塔沙漠拋落在我們的後邊。

當我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快黑了,我將告訴你我們所見到的一切。

我將越過仙人世界裡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對岸

我渴想到河的對岸去。

在那邊,好些船隻一行兒繫在竹竿上——

人們在早晨乘船渡過那邊去,肩上扛著犁頭,去耕耘他們的遠處的田——

在那邊,牧人使他們鳴叫著的牛游泳到河旁的牧場去——

黃昏的時候,他們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這滿長著野草的島上哀叫。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據說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這個高岸之後。

雨過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鶩飛到那裡去,茂盛的蘆葦在岸邊四圍生長,水鳥在那裡生——

竹雞帶著跳舞的尾巴,將它們細小的足印印在潔淨的軟泥上——

黃昏的時候,長草頂著白花,邀月光在長草的波浪上浮游。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過來,渡過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兒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詫異地望著我。

太陽升到中天,早晨變為正午了,我將跑到你那裡去,說道:「媽媽,我餓了!」

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樹底下,我便要在黃昏中回家來。

我將永不同爸爸那樣,離開你到城裡去做事。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花的學校

當雷雲在天上轟響,六月的陣雨落下的時候,潤濕的東風走過荒野,在竹林中吹著口笛。

於是一群一群的花從無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來,在綠草上狂歡地跳著舞。

媽媽,我真的覺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學校裡上學。

他們關了門做功課,如果他們想在散學以前出來遊戲,他們的老師是要罰他們站壁角的。

雨一來,他們便放假了。

樹枝在林中互相碰觸著,綠葉在狂風裡蕭蕭地響著,雷雲拍著大手,花孩子們便在那時候穿了紫的、黃的、白的衣裳,衝了出來。

你可知道,媽媽,他們的家是在天上,在星星所住的地方。

你沒有看見他們怎樣地急著要到那兒去麼?你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急急忙忙麼?

我自然能夠猜得出他們是對誰揚起雙臂來:他們也有他們的媽媽,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媽媽一樣。

商人

媽媽,讓我們想像,你待在家裡,我到異邦去旅行。

再想像,我的船已經裝得滿滿地在碼頭上等候啟碇了。

現在,媽媽,好生想一想再告訴我,回來的時候我要帶些什麼給你。

媽媽,你要一堆一堆的黃金麼?

在金河的兩岸,田野裡全是金色的稻實。

在林蔭的路上,金色花也一朵一朵地落在地上。

我要為你把它們全都收拾起來,放在好幾百個籃子裡。

媽媽,你要秋天的雨點一般大的珍珠麼?

我要渡海到珍珠島的岸上去。

那個地方,在清晨的曙光裡,珠子在草地的野花上顫動,珠子落在綠草上,珠子被洶狂的海浪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在沙灘上。

我的哥哥呢,我要送他一對有翼的馬,會在雲端飛翔的。

爸爸呢,我要帶一支有魔力的筆給他,他還沒有覺得,筆就寫出字來了。

你呢,媽媽,我一定要把那個值七個王國的首飾箱和珠寶送給你。

同情

如果我只是一隻小狗,而不是你的小孩,親愛的媽媽,當我想吃你的盤裡的東西時,你要向我說「不」麼?

你要趕開我,對我說道:「滾開,你這淘氣的小狗」麼?

那末,走罷,媽媽,走罷!當你叫喚我的時候,我就永不到你那裡去,也永不要你再餵我吃東西了。

如果我只是一隻綠色的小鸚鵡,而不是你的小孩,親愛的媽媽,你要把我緊緊地鎖住,怕我飛走麼?

你要對我搖你的手,說道:「怎樣的一個不知感恩的賤鳥呀!整夜地盡在咬它的鏈子」麼?

那末,走罷,媽媽,走罷!我要跑到樹林裡去——我就永不再讓你抱我在你的臂裡了。

職業

早晨,鍾敲十下的時候,我沿著我們的小巷到學校去。

每天我都遇見那個小販,他叫道:「鐲子呀,亮晶晶的鐲子!」

他沒有什麼事情急著要做,他沒有哪條街一定要走,他沒有什麼地方一定要去,他沒有什麼時間一定要回家。

我願意我是一個小販,在街上過日子,叫著:「鐲子呀,亮晶晶的鐲子!」

下午四點,我從學校裡回家。

從一家門口,我看得見一個園丁在那裡掘地。

他用他的鋤子,要怎麼掘,便怎麼掘,他被塵土污了衣裳,如果他被太陽曬黑了或是身上被打濕了,都沒有人罵他。

我願意我是一個園丁,在花園裡掘地。誰也不來阻止我。

天色剛黑,媽媽就送我上床。

從開著的窗口,我看得見更夫走來走去。

小巷又黑又冷清,路燈立在那裡,像一個頭上生著一隻紅眼睛的巨人。

更夫搖著他的提燈,跟他身邊的影子一起走著,他一生一次都沒有上床去過。

我願意我是一個更夫,整夜在街上走,提了燈去追逐影子。

長者

媽媽,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末可笑地不懂得事!

她不知道路燈和星星的分別。

當我們玩著把小石子當食物的遊戲時,她便以為它們真是吃的東西,竟想放進嘴裡去。

當我翻開一本書,放在她面前,在她讀a,b,c時,她卻用手把書頁撕了,無端快活地叫起來,你的孩子就是這樣做功課的。

當我生氣地對她搖頭,罵她,說她頑皮時,她卻哈哈大笑,以為很有趣。

誰都知道爸爸不在家,但是,如果我在遊戲時高聲叫一聲「爸爸」,她便要高興地四面張望,以為爸爸真是近在身邊。

當我把洗衣人帶來載衣服回去的驢子當做學生,並且警告她說,我是老師,她卻無緣無故地亂叫起我哥哥來。

你的孩子要捉月亮。

她是這樣的可笑——她把格尼許喚作琪奴許。

媽媽,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末可笑地不懂事!

小大人

我人很小,因為我是一個小孩子,到了我像爸爸一樣年紀時,便要變大了。

我的先生要是走來說道:「時候晚了,把你的石板,你的書拿來。」

我便要告訴他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麼?

我決不再學什麼功課了。」

我的老師便將驚異地說道:「他讀書不讀書可以隨便,因為他是大人了。」

我將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人群擁擠的市場裡去。

我的叔叔要是跑過來說道:「你要迷路了,我的孩子,讓我領著你罷。」

我便要回答道:「你沒有看見麼,叔叔,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我決定要獨自一個人到市場裡去。」

叔叔便將說道:「是的,他隨便到哪裡去都可以,因為他是大人了。」

當我正拿錢給我保姆時,媽媽便要從浴室中出來,因為我是知道怎樣用我的鑰匙去開銀箱的。

媽媽要是說道:「你在做什麼呀,頑皮的孩子?」

我便要告訴她道:「媽媽,你不知道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麼?我必須拿錢給保姆。」

媽媽便將自言自語道:「他可以隨便把錢給他所喜歡的人,因為他是大人了。」

當十月裡放假的時候,爸爸將要回家,他會以為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為我從城裡帶了小鞋子和小綢衫來。

我便要說道:「爸爸,把這些東西給哥哥罷,因為我已經同你一樣大了。」

爸爸便將想了一想,說道——「他可以隨便去買他自己穿的衣裳,因為他是大人了。」

十二點鐘

媽媽,我真想現在不做功課了。我整個早晨都在唸書呢。

你說,現在還不過是十二點鐘。假定不會晚過十二點罷——

難道你不能把不過是十二點鐘想像成下午麼?

我能夠容容易易地想像:現在太陽已經到了那片稻田的邊緣上了,老態龍鍾的漁婆正在池邊採擷香草做她的晚餐。

我閉上了眼就能夠想到,馬塔爾樹下的陰影是更深黑了,池塘裡的水看來黑得發亮。

假如十二點鐘能夠在黑夜裡來到,為什麼黑夜不能在十二點鐘的時候來到呢?

著作家

你說爸爸寫了許多書,但我卻不懂得他所寫的東西。

他整個黃昏讀書給你聽,但是你真懂得他的意思麼?

媽媽,你給我們講的故事,真是好聽呀!我很奇怪,爸爸為什麼不能寫那樣的書呢?

難道他從來沒有從他自己的媽媽那裡聽見過巨人和神仙和公主的故事麼?

還是已經完全忘記了?

他常常耽誤了沐浴,你不得不走去叫他一百多次。

你總要等候著,把他的菜溫著等他,但他忘了,還儘管寫下去。

爸爸老是以著書為遊戲。

如果我一走進爸爸房裡去遊戲,你就要走來叫道:「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如果我稍為出一點聲音,你就要說:「你沒有看見你爸爸正在工作麼?」

老是寫了又寫,有什麼趣味呢?

當我拿起爸爸的鋼筆或鉛筆,像他一模一樣地在他的書上寫著,a,b,c,d,e,f,g,h,i,──那時,你為什麼跟我生氣呢,媽媽?

爸爸寫時,你卻從來不說一句話。

當我爸爸耗費了那末一大堆紙時,媽媽,你似乎全不在乎。

但是,如果我只取了一張紙去做一隻船,你卻要說:「孩子,你真討厭!」

你對於爸爸拿黑點子塗滿了紙的兩面,污損了許多許多張紙,你心裡以為怎樣呢?

惡郵差

你為什麼坐在那邊地板上不言不動的,告訴我呀,親愛的媽媽?

雨從開著的窗口打進來了,把你身上全打濕了,你卻不管。

你聽見鍾已打四下了麼?正是哥哥從學校裡回家的時候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神色這樣不對?

你今天沒有接到爸爸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在他的袋裡帶了許多信來,幾乎鎮裡的每個人都分送到了。

只有爸爸的信,他留起來給他自己看。我確信這個郵差是個壞人。

但是不要因此不樂呀,親愛的媽媽。

明天是鄰村市集的日子。你叫女僕去買些筆和紙來。

我自己會寫爸爸所寫的一切信;使你找不出一點錯處來。

我要從A字一直寫到K字。

但是,媽媽,你為什麼笑呢?

你不相信我能寫得同爸爸一樣好!

但是我將用心畫格子,把所有的字母都寫得又大又美。

當我寫好了時,你以為我也像爸爸那樣傻,把它投入可怕的郵差的袋中麼?

我立刻就自己送來給你,而且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幫助你讀。

我知道那郵差是不肯把真正的好信送給你的。

英雄

媽媽,讓我們想像我們正在旅行,經過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國土。

你坐在一頂轎子裡,我騎著一匹紅馬,在你旁邊跑著。

是黃昏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約拉地希的荒地疲乏而灰暗地展開在我們面前,大地是淒涼而荒蕪的。

你害怕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了。」

我對你說道:「媽媽,不要害怕。」

草地上刺蓬蓬地長著針尖似的草,一條狹而崎嶇的小道通過這塊草地。

在這片廣大的地面上看不見一隻牛;它們已經回到它們村裡的牛棚去了。

天色黑了下來,大地和天空都顯得朦朦朧朧的,而我們不能說出我們正走向什麼所在。

突然間,你叫我,悄悄地問我道:「靠近河岸的是什麼火光呀?」

正在那個時候,一陣可怕的吶喊聲爆發了,好些人影子向我們跑過來。

你蹲坐在你的轎子裡,嘴裡反覆地禱念著神的名字。

轎夫們,怕得發抖,躲藏在荊棘叢中。

我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媽媽,有我在這裡。」

他們手裡執著長棒,頭髮披散著,越走越近了。

我喊道:「要當心!你們這些壞蛋!再向前走一步,你們就要送命了。」

他們又發出一陣可怕的吶喊聲,向前衝過來。

你抓住我的手,說道:「好孩子,看在上天面上,躲開他們罷。」

我說道:「媽媽,你瞧我的。」

於是我刺策著我的馬匹,猛奔過去,我的劍和盾彼此碰著作響。

這一場戰鬥是那麼激烈,媽媽,如果你從轎子裡看得見的話,你一定會發冷戰的。

他們之中,許多人逃走了,還有好些人被砍殺了。

我知道你那時獨自坐在那裡,心裡正在想著,你的孩子這時候一定已經死了。

但是我跑到你的跟前,渾身濺滿了鮮血,說道:「媽媽,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

你從轎子裡走出來,吻著我,把我摟在你的心頭,你自言自語地說道:

「如果我沒有我的孩子護送我,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千件無聊的事天天在發生,為什麼這樣一件事不能夠偶然實現呢?

這很像一本書裡的一個故事。

我的哥哥要說道:「這是可能的事麼?我老是在想,他是那麼嫩弱呢!」

我們村裡的人們都要驚訝地說道:「這孩子正和他媽媽在一起,這不是很幸運麼?」

告別

是我走的時候了,媽媽,我走了。

當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雙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時,我要說道:「孩子不在那裡呀!」──媽媽,我走了。

我要變成一股清風撫摸著你——我要變成水的漣漪,當你浴時,把你吻了又吻。

大風之夜,當雨點在樹葉中淅瀝時,你在床上,會聽見我的微語,當電光從開著的窗口閃進你的屋裡時,我的笑聲也偕了它一同閃進了。

如果你醒著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到深夜,我便要從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媽媽,睡呀。」

我要坐在各處遊蕩的月光上,偷偷地來到你的床上,乘你睡著時,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變成一個夢兒,從你的眼皮的微縫中,鑽到你睡眠的深處。當你醒來吃驚地四望時,我便如閃耀的螢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飛去了。

當普耶節日,鄰舍家的孩子們來屋裡遊玩時,我便要融化在笛聲裡,整日價在你心頭震盪。

親愛的阿姨帶了普耶禮來,問道:「我們的孩子在哪裡,姊姊?」媽媽,你將要柔聲地告訴她:「他呀,他現在是在我的瞳仁裡,他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靈魂裡。」

召喚

她走的時候,夜間黑漆漆的,他們都睡了。

現在,夜間也是黑漆漆的,我喚她道:「回來,我的寶貝;世界都在沉睡,當星星互相凝視的時候,你來一會兒是沒有人會知道的。」

她走的時候,樹木正在萌芽,春光剛剛來到。

現在花已盛開,我喚道:「回來,我的寶貝。孩子們漫不經心地在遊戲,把花聚在一起,又把它們散開。你如走來,拿一朵小花去,沒有人會發覺的。」

常常在遊戲的那些人,仍然還在那裡遊戲,生命總是如此地浪費。

我靜聽他們的空談,便喚道:「回來,我的寶貝,媽媽的心裡充滿著愛,你如走來,僅僅從她那裡接一個小小的吻,沒有人會妒忌的。」

第一次的茉莉

呵,這些茉莉花,這些白的茉莉花!

我彷彿記得我第一次雙手滿捧著這些茉莉花,這些白的茉莉花的時候。

我喜愛那日光,那天空,那綠色的大地;

我聽見那河水淙淙的流聲,在黑漆的午夜裡傳過來;

秋天的夕陽,在荒原上大路轉角處迎我,如新婦揭起她的面紗迎接她的愛人。

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裡的白茉莉,心裡充滿著甜蜜的回憶。

我生平有過許多快活的日子,在節日宴會的晚上,我曾跟著說笑話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過許多飄逸的詩篇。

我頸上戴過愛人手織的醉花的花圈,作為晚裝。

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裡的白茉莉,心裡充滿著甜蜜的回憶。

榕樹

喂,你站在池邊的蓬頭的榕樹,你可會忘記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築巢又離開了你的鳥兒似的孩子?

你不記得是他怎樣坐在窗內,詫異地望著你深入地下的糾纏的樹根麼?

婦人們常到池邊,汲了滿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搖動,好像睡著的人掙扎著要醒來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織著金色的花氈。

兩隻鴨子挨著蘆葦,在蘆葦影子上游來游去,孩子靜靜地坐在那裡想著。

他想做風,吹過你的蕭蕭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隨了日光而俱長;想做一隻鳥兒,棲息在你的最高枝上;還想做那兩隻鴨,在蘆葦與陰影中間游來游去。

祝福

祝福這個小心靈,這個潔白的靈魂,他為我們的大地,贏得了天的接吻。

他愛日光,他愛見他媽媽的臉。

他沒有學會厭惡塵土而渴求黃金。

緊抱他在你的心裡,並且祝福他。

他已來到這個歧路百出的大地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從群眾中選出你來,來到你的門前抓住你的手問路。

他笑著,談著,跟著你走,心裡沒有一點兒疑惑。

不要辜負他的信任,引導他到正路,並且祝福他。

把你的手按在他的頭上,祈求著:底下的波濤雖然險惡,然而從上面來的風,會鼓起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讓他來到你的心裡,並且祝福他。

贈品

我要送些東西給你,我的孩子,因為我們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們的生命將被分開,我們的愛也將被忘記。

但我卻沒有那樣傻,希望能用我的贈品來買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是青青,你的道路也長著呢,你一口氣飲盡了我們帶給你的愛,便回身離開我們跑了。

你有你的遊戲,有你的遊伴。如果你沒有時間同我們在一起,如果你想不到我們,那有什麼害處呢?

我們呢,自然的,在老年時,會有許多閒暇的時間,去計算那過去的日子,把我們手裡永久失了的東西,在心裡愛撫著。

河流唱著歌很快地流去,衝破所有的堤防。但是山峰卻留在那裡,憶念著,滿懷依依之情。

我的歌

我的孩子,我這一隻歌將揚起它的樂聲圍繞你的身旁,好像那愛情的熱戀的手臂一樣。

我這一隻歌將觸著你的前額,好像那祝福的接吻一樣。

當你只是一個人的時候,它將坐在你的身旁,在你耳邊微語著;當你在人群中的時候,它將圍住你,使你超然物外。

我的歌將成為你的夢的翼翅,它將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邊。

當黑夜覆蓋在你路上的時候,它又將成為那照臨在你頭上的忠實的星光。

我的歌又將坐在你眼睛的瞳仁裡,將你的視線帶入萬物的心裡。

當我的聲音因死亡而沉寂時,我的歌仍將在我活潑潑的心中唱著。

孩子天使

他們喧嘩爭鬥,他們懷疑失望,他們辯論而沒有結果。

我的孩子,讓你的生命到他們當中去,如一線鎮定而純潔之光,使他們愉悅而沉默。

他們的貪心和妒忌是殘忍的;他們的話,好像暗藏的刀,渴欲飲血。

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們憤懣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們上面,好像那傍晚的寬洪大量的和平,覆蓋著日間的騷擾一樣。

我的孩子,讓他們望著你的臉,因此能夠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此他們能夠相愛。

來,坐在無垠的胸膛上,我的孩子。朝陽出來時,開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開的花;夕陽落下時,低下你的頭,默默地做完這一天的禮拜。

最後的買賣

早晨,我在石鋪的路上走時,我叫道:「誰來僱用我呀。」

皇帝坐著馬車,手裡拿著劍走來。

他拉著我的手,說道:「我要用權力來僱用你。」

但是他的權力算不了什麼,他坐著馬車走了。

正午炎熱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門都閉著。

我沿著屈曲的小巷走去。

一個老人帶著一袋金錢走出來。

他斟酌了一下,說道:「我要用金錢來僱用你。」

他一個一個地數著他的錢,但我卻轉身離去了。

黃昏了,花園的籬上滿開著花。

美人走出來,說道:「我要用微笑來僱用你。」

她的微笑黯淡了,化成淚容了,她孤寂地回身走進黑暗裡去。

太陽照耀在沙地上,海波任性地浪花四濺。

一個小孩坐在那裡玩貝殼。

他抬起頭來,好像認識我似的,說道:「我雇你不用什麼東西。」

從此以後,在這個小孩的遊戲中做成的買賣,使我成了一個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