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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1915年,這個新文化運動潮頭初起的年份,陳獨秀先生主編的《青年雜誌》(《新青年》)第2期上,有四首總名為《讚歌》的譯詩,它的作者是印度詩人泰戈爾。1924年,泰戈爾來到中國,掀起了一場「泰戈爾熱」,這場熱潮持續至今,已近百年,而那一首首雋永、深刻、優美的詩篇,也滋潤了一代代的中國人。因此,泰戈爾不僅是印度人民的詩人,也是中國人民的詩人。

泰戈爾不僅是中國人民的詩人,更是世界人民的詩人。早在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首次被一個亞洲人戴上了頭頂,在頒獎詞中,瑞典文學院說道:「由於他那至為敏銳、清新與優美的詩篇;這些詩不但具有高超的技巧,並且由他自己用英文表達出來,便使他那充滿詩意的思想成為西方文學的一部分。」由此,整個世界都知道了泰戈爾,泰戈爾也用他那雋永而深刻的詩歌、富於感染力的小說、深含哲理的戲劇一次又一次征服了全世界讀者的心,用那一縷縷愛的柔光,溫潤著億萬人的心靈。

泰戈爾不僅是一位詩人,還是一位擅長多種文體的作家,更是一位成就卓著的作曲家和畫家。他在70歲的時候開始學習繪畫,畫作達1500餘幅,曾展出於世界各地。1950年,印度人民定下了自己的國歌《人民的意志》,而它的作者就是泰戈爾。

1861年5月7日,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在印度加爾各答一個文化教養深厚的貴族家庭出生,其父親戴賓德納特·泰戈爾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哲學家。因為家庭環境的熏陶,也因為他卓越的天賦,泰戈爾8歲開始寫詩,12歲進行劇本創作,15歲時在大學雜誌《知識幼苗》上發表了一部長達一千六百行的長詩《野花》,自此正式開始了他長達65年的輝煌創作歷程。

在這段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泰戈爾的詩歌創作必然也要經歷某種變化,學界一般將泰戈爾的詩歌創作分為前期、中期和後期三個階段。前期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起至二十世紀初印度反英運動止,這段時間是他的黃金時代,風華正茂,思想活躍,感覺敏銳。其後期創作則是從一九一九年起至一九四一年詩人逝世,這段時間內泰戈爾先生為了世界各國獨立和解放運動多方奔走,其思想更臻成熟,作品的戰鬥性也更強。

在前後之間的中間時期,是泰戈爾思想上最為複雜的時期,此時,他因為意見分歧而推出群眾鬥爭,轉向自我思想的清理和淨化。因而此時他思想的基調是複雜而矛盾的,愛國主義、宗教觀念、人道主義等各種觀念在他頭腦中交戰,孤獨、痛苦、憂愁、矛盾時時侵襲著他的心靈。這段時間內他的詩歌創作當然也更為複雜和豐富,相對來說也更難理解,對此,評論家各有說道,褒貶不一。

本書所選的《新月集》、《飛鳥集》以及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吉檀迦利》,就誕生於他創作生涯的中期。研究者周爾琨先生曾就其中期創作說道:「作為現實主義者,泰戈爾總結人生的經驗,清理思想,準備繼續戰鬥;作為『愛』的宗教崇奉者,他愛人,愛神,追求『梵』『我』合一。在他表面平靜的思想的海洋裡,潛伏著通向現實生活的、壓抑不住的激流。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滲透在他的泛神論的宗教中,成為他中期思想的中心支柱。這也就構成了他後期思想飛躍的基礎。」

《新月集》是一部兒童詩集,詩人用他那神奇的筆觸,將兒童世界中那絢麗多姿的生活畫面和奇特純淨的內心世界一一描繪,語言秀麗空靈,在看似散漫的結構中,凝結著純淨的靈魂。在這些詩中,我們不僅能看到孩子和母親那鮮活生動的樣子,更能從中體會到一種天使般聖潔的光輝。這既是一部父母獻給孩子的最好禮物,也是一條找回人們失落的童年的神奇通道。

《飛鳥集》則是一部蘊涵哲理的英文格言詩集,在短小的篇幅中道出了深刻的智慧,是這部詩集最鮮明的特色。在泰戈爾的筆下,流螢、落葉,黑夜、白晝,背叛、自由,無不成詩。經由神奇的詩筆的點染,我們驚奇地發現,詩意就在身邊,詩意無處不在。在將這部詩集翻譯完之後,鄭振鐸先生曾深情地說它「包含著深邃的大道理……像山坡草地上的一叢叢的野花,在早晨的太陽光下,紛紛地伸出頭來。隨你喜愛什麼吧,那顏色和香味是多種多樣的」。

從鄭振鐸先生初譯《新月集》、《飛鳥集》至今,已有將近八十年的歷史。其間風雲變幻,雖然中國文學也跟隨時代的命脈幾經沉浮變革,但鄭先生的譯本卻多次被重刊發行。這也算得上是對先人以及中國文學的一種慰藉吧。

歡迎泰戈爾

我在夢中見到一座城,全地球上的一切其他城市,都不能攻勝它;

我夢見這城是一座新的朋友的城。

沒有東西比健全的愛更偉大,它引導著一切。

它無時無刻不在這座城的人民的動作上容貌上,及言語上表現出來。

——惠特曼(Whitman)

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快要東來了。在這本雜誌放在讀者手中或書桌上時,他也許已經到了中國。

我可以預想得到:當泰戈爾穿了他的印度的樸質的長袍,由經了遠航而疲倦的船上,登到中國的岸上時,我們一定會熱烈地崇拜地張開愛戀的雙臂,跑去歡迎他;當他由掛滿了青翠的松枝的門口,走到鋪滿了新從枝頭擷下的美麗的花的講壇上,當他振著他沉著而美麗的語聲,作懇摯的講演時,我們一定會狂拍著兩掌,坐著,立著,甚至於站在窗台上,或立在窗外,帶著熱忱與敬意,在那裡傾聽,心裡注滿了新的愉快與新的激動。

誠然的,我們應該如此地歡迎他;然而我們的這種歡迎,似乎還不能表達我們對於他的崇敬,愛戀與感激之心的百一。

我們不歡迎殘民以逞,以紅血白骨築凱旋門的凱薩,這是應該讓愚妄的人去歡迎的;我們不歡迎終日以計算金錢為遊戲的富豪,不歡迎食祖先的余賜的帝王或皇子,這是應該讓卑鄙的人去歡迎的;我們不歡迎庸碌的乘機會而獲享大名的外交家、政治家及其他的人,這是應該讓無知的,或狡猾而有作用的人去歡迎的。

我們所歡迎的乃是給愛與光與安慰與幸福於我們的人,乃是我們的親愛的兄弟,我們的知識上與靈魂上的同路的旅伴。

世界上使我們值得去歡迎的恐怕還不到幾十個人。泰戈爾便是這值得歡迎的最少數的人中的最應該使我們帶著熱烈的心情去歡迎的一個人!

他是給我們以愛與光與安慰與幸福的,是提了燈指導我們在黑暗的旅途中向前走的,是我們一個最友愛的兄弟,一個靈魂上的最密切的同路的伴侶。

他在荊棘叢生的地球上,為我們建築了一座宏麗而靜謐的詩的靈的樂園。這座詩的靈的樂園,是如日光一般,無往而不在的,是容納一切階級,一切人類的;只要誰是願意,他便可自由地受歡迎地進內。在這座靈的樂園裡,有許多白衣的詩的天使在住著。我們愉悅時,他們則和著我們歌唱;我們憂鬱時,他們則柔和地安慰著我們;愛者被他的情人所棄,悲泣如不欲生,他們則向他唱道:「你棄了我,自己走去了。我想我應該因你而悲傷,把你的孤寂的影像放在我的心上,織在一首金的歌裡。但是,唉,我真不幸,時間不幸,時間是太短促了。青春一年一年的消磨了;春天是逃走了;脆弱的花是無謂的凋謝了,聰明的人警告我說,人生不過是荷葉上的一滴露水。難道我不管這一切,而只注視那以她的背向我的人麼?那是很魯笨的,因為時間是短促的。」當他聽見這個歌聲,他的悲思漸漸地如秋雲似的融消了,他抹去了他的眼淚,向新的路走去;母親失去了她和孩子,整日地坐在那裡下淚,她們則向她唱出這樣的一個歌來:「當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雙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時,我要說道,『孩子不在那裡呀!』——母親,我走了。我要變成一股清風,撫摸著你,我要變成水中的小波,當你浴時把你吻了又吻。大風之夜,當雨點在樹葉中淅瀝時,你在床上,會聽見我的微語,當電光從開著的窗口閃進你的屋裡時,我的笑聲也偕了他一同閃時進了,如果你醒著躺在床上,想著你的孩子到了深夜,我便要從星裡向你唱道,『睡呀母親,睡呀。』我要坐在照徹各處的月光上,偷到你的床上,乘你睡著時,躺在你的胸上。我要變成一個夢兒,從你眼皮的小孔中,鑽到你睡眠的深處;當你醒起來吃驚地四顧時,我便如閃耀的螢火,熠熠地向暗中飛去了。當普耶大祭日,鄰家的孩子們來屋裡遊玩時,我便要融化在笛聲裡,整日在你心頭震盪。親愛的阿姨帶了普耶禮來,問道,『我的孩子在哪裡呢,姊姊?』母親,你要柔聲地告訴她道,『他呀,他現在是在我的瞳人裡,他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靈魂裡。』」她聽了這個歌,她的愁懷便可寬解了許多,如被初日所照的晨霧一樣,漸漸地收斂起來了;我們懷疑,伊們便能為我們指示出一條信仰大路來;我們失望,她們便能為我們重燃起希望的火炬來。總之,無論我們怎樣地在這世界被損害,被壓抑,如一到這詩的靈的樂園裡,則無有不受到沁入心底的慰安,無有不從死的灰中再燃著生命的青春的光明來的。

我們對於這個樂園的偉大創造者,應該怎樣地致我們的祝福,我們的崇慕,我們的敬愛之誠呢?

現在的世界,正如一個狹小而黑暗的小室。什麼人都受物質主義的黑霧籠罩著,什麼人都被這「現實」的小室緊緊地幽閉著。這小室裡面是可怖的沉悶,乾枯與無聊。在裡面的人,除了費他的時力,費他的生命在計算著金錢,在籌思著互相剝奪之策,在喧擾的黑暗中互相爭辯著嘲罵著如盲目者似的以外,便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什麼生的幸福都沒有享受到了。泰戈爾則如一個最偉大的發現者一樣,為這樣人類發現了靈的亞美利亞,指示他們以更好的美麗的人的生活;他入一線絢爛而純白的曙光,從這暗室的天窗裡射進來,使他們得以互相看見他們自己,看見他們的周圍情境,看見一切事物的內在真相。雖然有許多人,久在暗中生活,見了這光,便不能忍受地緊閉了兩眼,甚且詛罵著,然而大多數肯睜了眼四顧的,卻已驚喜得欲狂起來。這光把室內周圍的美麗和宏麗的陳設都照出來,把人類的內在的心都照出來。

「光,我的光,充滿世界的光,吻於眼簾的光,悅我心曲的光!

「呵,可愛的光,這光在我生命的心中跳舞;可愛的光,這光擊我愛情的弦便鳴,天開朗了,風四遠地吹,笑聲滿於地上了。」

《吉檀迦利》之五十七

他們現在是明白世界,明白人生了。

我們對於這個偉大的發現者,這個能說出世界與人生的真相者,應該怎樣地致我們的祝福,我們的崇慕,我們的敬愛之誠呢?

西方乃至全個世界,都被捲在血紅的雲與嫉妒的旋風裡。每個民族,每個國家,每個黨派,都以憤怒的眼互視著,都在粗聲高唱著報仇的歌,都在發狂似的隨了鐵的聲、槍的聲而跳舞著。他們貪婪無厭,如毒龍之張了大嘴,互相吞咬,他們似乎要吞盡了人類,吞盡了世界;許多壯美的人為此而死,許多愛和平的人被其犧牲,許多宏麗的房宇為之崩毀,許多珠玉似的噴泉,為之干竭,許多綠的草染了血而變色,許多蔭蔽千畝的森林被槍火燒得枯焦。泰戈爾則如一個偉人似的,立在喜馬拉雅山之巔,立在阿爾卑斯山之巔,在靜謐絢爛的旭光中,以他迅雷似的語聲,為他們宣傳和平的福音,愛的福音。他的生命如「一線鎮定而純潔之光,到他們當中去,使他們愉悅而沉默」。他立在他們黑黢黢的心中,把他的「和善的眼光墮在他們上面,如那黃昏的善愛的和平,覆蓋著日間的騷擾」。

世界的清晨,已在黑暗的東方之後等待著了。和平之神已將鼓翼飛來了。

他在祈禱,他在讚頌,他在等候。他的歌聲雖有時而沉寂,而他的歌聲卻仍將在未來者的活潑潑的心中唱將出來的,他的使命也終將能完成的。

我們對於這個偉大的傳道者又應該怎樣致我們的祝福,我們的崇慕,我們的敬愛之誠呢?

他現在是來了,是捧了這滿握的美麗的贈品來了!他將把他的詩的靈的樂園帶來給我們,他將使我們在黑漆漆的室中,得見一線的光明,得見世界與人生的真相,他將為我們宣傳和平的福音。

我們將如何的喜悅,將如何熱烈地歡迎他呢?

任我們怎樣的歡迎他,似乎都不能表示我們對於他的崇慕與敬愛之心的百一。

「我醒過來,在清晨得到他的信。

「當夜間漸漸地萬籟無聲,群星次第出現時,我要把這封信攤放在我的膝上,沉默地坐著。

「蕭蕭的綠葉會向我高聲地讀它,潺潺的溪流,會為我吟誦著它,而七個智慧星,也將在天上對我把歌唱出來。」

《採果集》之四

這是泰戈爾他自己歌詠上帝的詩章之一,而我們現在也似乎有這種感想。我們表面上的熱烈的歡迎,所不能表白的愉快與崇拜與戀慕,在這時是可以充分地表白出來。

他的偉大是無所不在的;而他的情思則惟我們在對熠熠的繁星,潺潺的流水,或偃臥於綠蔭上的綠草上,盪舟於群山四圍的清溪裡,或鬱悶地坐在車中,驚駭的中夜靜聽著窗外奔騰呼號的大風雨時才能完全領會到。

我們應不僅為表面上的熱烈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