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裡。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詩歌中譬如煙水、古井、殘陽等經典意象,構成了這首詩的整體氛圍。然而它們很快就被暗水和夜晚湮沒,倏忽猶如彩虹。這是一個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是詩人精心構造、心嚮往之的桃花源。只是詩人同時也明白,這個理想終究無法成為現實,多番掙扎也逃不開現實的樊籠。也許只有保留下最後的一絲微笑,就像是保留下內心對於希望的一份執著。雖然渺茫,卻多少是一個慰藉。
到我這裡來
到我這裡來,假如你還存在著,
全裸著,披散了你的髮絲:
我將對你說那只有我們兩人懂得的話。
我將對你說為什麼薔薇有金色的花瓣,
為什麼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
為什麼錦葵會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來。
人們不知道的一切我們都會深深瞭解,
除了我的手的顫動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發著異樣的光的眼睛,
向我來:你將在我的臂間找到舒適的臥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著了,
雖則你的記憶還使我溫柔地顫動,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著你,每一個傍晚,
在菩提樹下,沉思地,抽著煙。
這是一首寫給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詩人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的詩。詩人在其第一部詩集《我的記憶》的扉頁上,給施絳年幾個法文大字,並用拉丁文題上了古羅馬詩人提布盧斯的詩句:「Ie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l hari,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他將這兩句詩譯為:「願我在最後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願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著你。」詩人從來就不懼於表達自己對施絳年的感情,然而獲得的往往是一個人的寂寞。面對愛情的逝去,唯一能夠喚回一絲溫暖的,大概也只有這臆想中的溫柔和記憶中的對話了吧。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許他已老一點了,悵惜他愛嬌的妻,
他哭泣著的女兒,他剪斷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過著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保留著的,
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
「快樂嗎,老戴?」(快樂,唔,我現在已沒有了。)
他不會忘記了我:這我是很知道的,
因為他還來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夢裡,
他老是饒舌的,雖則他已歸於永恆的沉寂,
而他帶著憂鬱的微笑的長談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兒到哪裡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們,我甚至不敢問他,在夢裡;
當然她們不會過著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樣,像我們大家一樣。
快樂一點吧,因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為你預備了在我算是豐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園裡的鮮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陳威士忌酒。
我們的友誼是永遠地柔和的,
而我將和你談著幽冥中的快樂和悲哀。
悼念友人這個傳統詩歌題材往往在紀念之外添加上了更多的色彩。平日無以傾訴的言語情感在瞬間有了依托和攙扶。從來沒有一種感情,如這首詩一樣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地被釋放開來,這裡面有自己鬱鬱之情的傾吐,亦有對故人一生不如意的嗟歎。還有更多的,則是瑣碎零散,飲食兒女。人在這個時候變得純粹和真誠,沒有什麼能夠停止生死之間的默契,這樣的默契讓人有所安慰。這首詩,就是作者在混沌彷徨的時間記錄下的最堅硬的溫暖。
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這首《煩憂》是戴望舒較有代表性的一首詩歌。其主旨內容雖不外乎對異性暗暗的思戀,然而作者構思巧妙,傳達出的悠遠意境使詩作格調陡升。這首詩總共八句,並且後四句詩是前四句倒過來的重複。這樣的書寫方式,寫出了詩人徘徊往復的情思,將這難以言說卻摯愛不渝的思戀生動地表現了出來。詩人寫煩憂,脫口而出的卻是秋的傷懷和海的遙遠。秋天和大海之於愛戀和追尋,看起來似無聯繫,但是恰恰是這種無所指向卻又無所不在的思戀,是最為誠摯的表白。
百合子
百合子是懷鄉病的可憐的患者,
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裡的;
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
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了,
因為她沉思的眼裡是有著火焰。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
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她向我微笑著,
而這憂鬱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病裡。
她是冷漠嗎?不。
因為我們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談著;
而她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戴望舒的詩作《百合子》、《八重子》和《夢都子》以三個舞女的名字寫下了自己「內心的懷鄉病」。百合子是一個沉浸在對故鄉的思念中的女子,她的舉手投足之間總有茫然失措的憔悴。我們不需要追究,到底是愛情的憂鬱抑或是思鄉的惆悵造成了她這樣的憔悴,天涯相逢何須相對猜測,能夠遇見同樣嗟歎的人,這本身就是讓人感到溫暖幸運的事情。雖然詩人和百合子兩人的內心交織著不同的孤獨,然而他們相聚融合,於是就成為現世難能可貴的相依。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鬱著的,
我怕她會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
遼遠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為我要使她忘記她的孤寂,
忘記縈繫著她的渺茫的鄉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淒涼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憂鬱著的八重子,
我願她永遠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對於愛人的柔情蜜意和給予對方幸福的強烈渴望,構成了這首詩溫柔綿長的基調。在具有濃郁真實氣息的人情常態的描述中,讓讀者也被幸福感所包裹。這首詩相對於詩人其他作品而言,不再著重講求意境的塑造和若即若離的美感,而是用充滿感情的筆調描寫了初戀的心,讓人回味悠長。
夢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餞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後跟著口紅,跟著指爪,
印在老紳士的頰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們是她年青的爸爸,誠然,
但也害怕我們的女兒到懷裡來撒嬌,
因為在蜜餞的心以外,
她還有蜜餞的乳房,
而在撒嬌之後,她還會放肆。
你的襯衣上已有了貫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紙捻的約指,
如果我愛惜我的秀髮,
那麼你又該受那心願的忤逆。
夢都子和「百合子」、「八重子」一樣,都是日本某舞女的名字。霞村即徐霞村,是20世紀30年代我國的新感覺派小說家,也是外國文學翻譯家,當時戴望舒時常與之一起光顧舞廳。這連續三首寫日本舞女的詩,都是在戴望舒和施絳年舉行了訂婚儀式之後所作,此時的他,既感受到了愛情的甜蜜,然而對這甜蜜又有著小小的驚恐和不安:生怕這一切猶如幻夢般突然消失。從這三首詩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施絳年的影子,詩中女子那憂鬱的美、那「蜜餞的心」以及讓人心醉的動作,都透露著戴望舒對施絳年的某種感情和看法。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甜蜜和溫柔,細細品味,彷彿可以看到詩人和女子之間的甜言蜜愛,那介於情人和夫妻之間的親密動作,讓詩人沉醉,也讓讀者的心為之柔軟。
我的素描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畫出來,
那是一幅單純的靜物寫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
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
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
在戀愛上我是一個低能兒。
因為當一個少女開始愛我的時候,
我先就要慄然地惶恐。
我怕著溫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陽。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輝的眼;
我用爽朗的聲音恣意談笑。
但在悒鬱的時候,我是沉默的,
悒鬱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的心。
這是一張簡單的寫生,用最簡單的線條將自己描畫出來。詩人的心就像他的素描一般純淨簡單,他在用毫無雜質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去觸摸一個世界的體溫。在這樣的目光下,能讓人透過層層外在的表象,觸及內心,自然沒有阻隔。這樣的一種美麗讓人完全沉浸其間,雖然青澀,雖然有著淡淡的憂鬱。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支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躕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
「不是你!」然後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很多時候,我們都感覺心裡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所充溢著,這種情緒在胸腹間鼓蕩、衝突,我們想要張口吶喊,卻不知道要喊些什麼;我們想要抓住這股衝動,它又似無蹤無影的幽靈,倏然不見。詩人對這種微妙的感情從來都是最為敏感的,於是,當這種情緒再度襲來,詩人感覺到一種「初戀」般的「悸動」時,揮筆寫下了這首詩。這種情緒是什麼呢?也許,弗洛伊德會說是生本能、死本能或性本能;尼采會說是生命激情的洋溢……或許,它實際上就是人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一絲渴望,那渴望雖細如蠶絲,卻總是牽引著我們的生命。在這生命的隱秘渴望被我們的心抓捕到之前,我們永遠都是「單戀者」:渴望得到它,它卻總是躲躲閃閃……
老之將至
我怕自己將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隨著那遲遲寂寂的時間,
而那每一個遲遲寂寂的時間,
是將重重地載著無量的悵惜的。
而在我堅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將看見,在我昏花的眼前
飄過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嬌柔的微笑,一隻纖纖的手,
幾雙燃著火焰的眼睛,
或是幾點耀著珠光的眼淚。
是的,我將記不清楚了:
在我耳邊低聲軟語著
「在最適當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櫻花一般的櫻子嗎?
那是茹麗萏嗎,飄著懶倦的眼
望著他已卸了的錦緞的鞋子?……
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老了。
我說,我是擔憂著怕老去,
怕這些記憶凋殘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樣;
只剩著垂枯的枝條,孤獨地。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死亡和衰老,從來都是詩人吟詠不息的主題。死亡的可怕在於一切都盡歸於虛無;而衰老的可怕,也在於思想被掏空——如果我們連記憶都失去了,只剩下衰朽的軀殼還有什麼意義呢?現在,詩人的記憶中還存著櫻子(日本女子的名字)和茹麗萏(法國女子常用名的音譯)的「低聲軟語」,然而連她們「我將都記不清楚了」,「因為我老了」。衰老的孤獨和可怕,那腐蝕人心的力量,就在於這種記憶的「凋殘」吧。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於是我的夢是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唔,現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
這首詩在寫秋天,但標題又是秋天的夢。對於詩人來說,他的秋天可以用兩件事來表達,一件是牧羊女搖落樹葉的美麗,另一件是沉重的滿載回憶的夢。這兩件事看似毫無關係,然而正是搖落樹葉的美麗,喚醒了詩人的視覺記憶,想起繽紛的往事。或者詩人希望借此傳達出他的觀念,美麗和哀傷永遠是咫尺之遙的。雖然生命的美麗與悲哀都是不可遏制的,可是記住美麗,追憶往事同樣是生命不可多得的珍貴體驗。
前夜
一夜的紀念,呈吶鷗兄
在斯登布爾啟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變作了手帕,
她把眼淚和著唇脂拭在上面,
要為他壯行色,更加一點粉香。
明天會有太淡的煙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損的太堅固的時間,
而現在,她知道應該有怎樣的忍耐:
托密已經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憐。
這個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見天和海——
或許在「家,甜蜜的家」裡他會康健些,
但是他的溫柔的親戚卻更瘦,更瘦。
吶鷗即劉吶鷗(1905—1940),20世紀30年代我國著名的新感覺派小說家。詩中的「斯登布爾」是當時一艘郵船的名字,「托密」乃當時一日本舞女的綽號。這首詩,顯然是詩人為友人劉吶鷗送行而作。詩人在紀念的夜裡率先寫下的是一個舞女的思念,那個有橙花香味的少年(即劉吶鷗)早已恍惚了面目,別離的顏色卻愈加清晰,清晰到記得住唇脂和淚水交錯的味道。這樣的夜晚想起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記憶,覆蓋著微妙複雜的喃喃細語,那是單屬於詩人和劉吶鷗兩個人的時間。
我的戀人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為她是羞澀的,
而當我依在她胸頭的時候,
你可以說她的眼睛是變換了顏色,
天青的顏色,她的心的顏色。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
那是只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她是一個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為她是一個羞澀的戀人。
如果詩人此時站在你的面前,他肯定無法用如此細緻溫柔的語調向你描述他的戀人。詩歌的魅力既指向讀者也指向作者,詩人在現實中難以開口和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思想感情,都可以寄放在詩歌中來。她或許是現實,或許是幻想,然而那字裡行間中流淌出來的詩人內心的熱情,則是確鑿無疑的。
村姑
村裡的姑娘靜靜地走著,
提著她的飾著青苔的水桶;
濺出來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邊的柳樹下。
這姑娘會靜靜地走到她的舊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樹蔭下的舊屋,
而當她想到在泉邊吻她的少年,
她會微笑著,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將走到那古舊的木屋邊,
她將在那裡驚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將靜靜地走到廚房裡,
又將靜靜地把水桶放在干芻邊。
她將幫助她的母親造飯,
而從田間回來的父親將坐在門檻上抽煙,
她將給豬圈裡的豬餵食,
又將可愛的雞趕進它們的窠裡去。
在暮色中吃晚飯的時候,
她的父親會談著今年的收成,
他或許會說到她的女兒的婚嫁,
而她便將羞怯地低下頭去。
她的母親或許會說她的懶惰,
(她打水的遲延便是一個好例子,)
但是她會不聽到這些話,
因為她在想著那有點魯莽的少年。
這樣的抒寫讓人想起民歌中歌唱愛情的篇章,同樣傳神的細節,同樣輾轉反側的心思,都是淳樸中流露的真摯。不需要精緻的辭藻,單單一個微笑就可以代表一切。那個少年早已佔據了內心,她的心中再也沒有空隙去容納其他。這個羞澀的姑娘沒有說出她的愛情,但是她的舉手投足間早已沾染了戀愛的氣息。
野宴
對岸青葉蔭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滌了礙人的禮儀,
白雲遂成為飄動的天幕。
那裡有木葉一般的薄荷酒,
和你所愛的芬芳的臘味,
但是這裡有更可口的蘆筍
和更新鮮的乳酪。
我的愛軟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嘗這開胃的飲料,
然後再試那豐盛的名菜。
早在幾千年前,孔子就已用簡單的詞句讓我們明白應該如何親近自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唯有自由是生命最好的詮釋,唯有自然是生命最終的目標。為所來而來,為所去而去,隨性而為,自有一番絕妙的所在。不為窠臼所束縛,真正而徹底地回歸自然、回歸本我。這首詩,就給我們描寫了這樣一種境界。
三頂禮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著軟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戀人的發,
受我懷念的頂禮。
戀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戀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頂禮。
給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歡樂的螫的,
你小小的紅翅的蜜蜂,
我的戀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頂禮。
面對愛人,詩人總想用最為美麗、最為清新脫俗的比喻寄托自己綿長的情思,似乎世間所有的事物在戀人明麗的面孔前都變得黯然失色,不足抒發。這首詩寫得很美,只是三個比喻便足以傳情達意。戀人的頭髮,戀人的眼睛和戀人的雙唇,都是詩人眼中久存的佳釀,讓人神魂顛倒,讓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頭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斑鳩的羽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著了,
綠蔭的林遂成為戀的眾香國。
於是原野將聽倦了謊話的交換,
而不載重的無邪的小草
將醉著溫軟的皓體的甜香;
於是,在暮色冥冥裡
我將聽了最後一個游女的惋歎,
拈著一支蒲公英緩緩地歸去。
初春清寒,然而因為有了愛情的歸依,整個二月都變得溫暖起來。儘管幸福的光芒才初撒心田,但是詩人的思緒早已漫延到未來每一天的明媚生活,像是一個反覆斟酌了許久的夢即將實現。或許唯有詩人們才能將愛情的魅力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他們投入所有的嚮往和熱情,只為了愛人的一個字眼。或許,詩人最大的夢想就是,讓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刻,在那一瞬間迸發。這迸發散落的碎片光羽,就是詩。
小病
從竹連木裡漏進來的泥土的香,
在淺春的風裡它幾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裡感到了萵苣的脆嫩,
於是遂有了家鄉小園的神往。
小園裡陽光是常在芸台的花上吧,
細風是常在細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萊菔的葉子許被蟲蛀了,
而雨後的韭菜卻許已有甜味的嫩牙了。
現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脫髮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膩的海鰻般美味的小食也得齋戒,
因為小病的身子在淺春的風裡是軟弱的,
況且我又神往於家園陽光下的萵苣。
張愛玲小說裡的葛薇龍在病中想起的是包裹著糖衣的藥丸和家裡的鐵床,這裡詩人則神往家鄉小園萵苣的脆嫩。聲色動人,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物,卻因沾染了故園的泥土而彌足珍貴。彷彿是一劑催化劑,喚醒對於土地的嚮往,對於最初的回歸。不僅僅是心血來潮的念頭,這是生命最質樸的底色,聲聲催人。
款步一
這裡是愛我們的蒼翠的松樹,
它曾經遮過你的羞澀和我的膽怯,
我們的這個同謀者是有一個好記性的,
現在,它還向我們說著舊話,但並不揶揄。
還有那多嘴的深草間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為什麼緘默;
我不看見它,或許它已換一條路走了,
饒舌著,施施然繞著小村而去了。
這邊是來做夏天的客人的閒花野草,
它們是穿著新裝,像在婚筵裡,
而且在微風裡對我們作有禮貌的禮敬,
好像我們就是新婚夫婦。
我的小戀人,今天我不對你說草木的戀愛,
卻讓我們的眼睛靜靜地說我們自己的,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頭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說:我已聞到你的願望的氣味。
當一個人處在戀愛中時,他就會覺得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愛;戀愛中的詩人於是就覺得那「蒼翠的松樹」也是「愛我們的」。不僅是這「蒼翠的松樹」,就連那「深草間的小溪」、那「來做夏天的客人的閒花野草」,它們都曾見證過「我們」的愛戀,此刻也都在善意地觀望著「我們」,觀望著「我們」的幸福和濃情。不過這一切都是鋪墊,「我們的眼睛」才是重點,四目相對,脈脈含情,然後溫柔地接吻,戀愛中的戀人融為一體了。
款步二
答應我繞過這些木棚,
去坐在江邊的游椅上。
嚙著沙岸的永遠的波浪,
總會從你投出著的素足
撼動你抿緊的嘴唇的。
而這裡,鮮紅並寂靜得
與你的嘴唇一樣的楓林間,
雖然殘秋的風還未來到,
但我已經從你的緘默裡,
覺出了它的寒冷。
對戀人的一舉一動,詩人都報以極大的關注,從抿緊的嘴唇中,都能看出那蘊藉著的喜怒哀樂。但是詩人卻又沒有直接抒發情感的波動,而是用殘秋的風婉轉曲折地表達出內心的涼意。將風景變更、季節輪換作為感情的載體,雖沒有一筆寫情,卻處處流露感情,細膩感人。
過時
說我是一個在悵惜著,
悵惜著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著我的嶄新的小曲,
而你卻揶揄:多麼「過時!」
是呀,過時了,我的「單戀女」
都已經變作婦人或是母親,
而我,我還可憐地年輕——
年輕?不吧,有點靠不住。
是呀,年輕是有點靠不住,
說我是有一點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態
它會告訴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實說,我是一個年輕的老人了:
對於秋草秋風是太年輕了,
而對於春月春花卻又太老。
詩人的心態被巧妙的比喻表達得通透靈巧,「在中間」的尷尬地位在讀者眼前展露無遺。詩中所體現的,既有對已然逝去青春的無奈惋惜,更有對這份惋惜的小小的戲謔和會意。面對即將到來的蒼老,詩人用坦然和幽默的言語進行了描述。只是在戲謔和坦然的背後,詩人還有著更為複雜的心緒波動,這些,應該是讀者和詩人間只可意會的默契。
有贈
誰曾為我束起許多花枝,
燦爛過又憔悴了的花枝,
誰曾為我穿起許多淚珠,
又傾落到夢裡去的淚珠?
我認識你充滿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願意緘在幽暗中的話語,
你引我到了一個夢中,
我卻又在另一個夢中忘了你。
我的夢和我的遺忘中的人,
哦,受過我暗自祝福的人,
終日有意地灌溉著薔薇,
我卻無心地讓寂寞的蘭花愁謝。
沒有任何一個詞語或一段文字能完滿地描繪出愛情的樣子,愛情似乎就應該是萬般無奈的糾結纏綿,是無怨無悔如泣如慕的傾訴,唯有這樣才能拼湊出愛情的風雨晴暖,直抵人心。詩中主人公用夢境來解讀愛情的滋味,但是什麼都不說,只有獨自歎息和微笑,甚至包括眼淚都成為珍貴的點點滴滴,用以回味和思量。
遊子謠
海上微風起來的時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遊子的家園呢?
籬門是蜘蛛的家,
土牆是薜荔的家,
枝繁葉茂的果樹是鳥雀的家。
遊子卻連鄉愁也沒有,
他沉浮在鯨魚海蟒間:
讓家園寂寞的花自開自落吧。
因為海上有青色的薔薇,
遊子要縈系他冷落的家園嗎?
還有比薔薇更清麗的旅伴呢。
清麗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園,
遊子的鄉愁在那裡徘徊躑躅。
唔,永遠沉浮在鯨魚海蟒間吧。
遊子思鄉是中國傳統詩歌的主題之一。本詩就是借遊子思歸以澆心中塊壘,將種種失意和憂愁都溶在思鄉的酒裡。海上的「薔薇」讓遊子想起了故鄉,但是能夠想起的一切卻早已頹敗,家鄉從此無所依著,連對家鄉的思念都成為一種奢侈。沒有確切依托的鄉愁讓人更是悵惘。最後一節詩人寫到了旅伴,看似是要輕鬆起來,緩解內心的憂思,然而實質上,遊子的心卻依舊沒有找到「家鄉」的托付,就這麼延宕下去,成為一個苦澀的結局。
秋蠅
木葉的紅色,
木葉的黃色,
木葉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雙無數的眼睛,
衰弱的蒼蠅望得昏眩。
這樣窒息的下午啊!
它無奈地搔著頭搔著肚子。
木葉,木葉,木葉,
無邊木葉蕭蕭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陽只有蒼茫的色澤。
巡迴地散一次步吧!
它覺得它的腳軟。
紅色,黃色,土灰色,
昏眩的萬花筒的圖案啊!
迢遙的聲音,古舊的,
大伽藍的鐘磬?天末的風?
蒼蠅有點僵木,
這樣沉重的翼翅啊!
飄下地,飄上天的木葉旋轉著,
紅色,黃色,土灰色的錯雜的回輪。
無數的眼睛漸漸模糊,昏黑,
什麼東西壓到輕綃的翅上,
身子像木葉一般地輕,
載在句鳥的翎翮上嗎?
秋風蕭瑟,木葉漸下。秋天的清冷氛圍更容易讓人敏感多思,情感變得細膩婉轉。一點點的凋零都能引起詩人寄寓深沉的慨歎。詩中蒼老的秋蠅代表了生命將盡的衰弱,在已然到來的遲暮前試圖再走幾步卻終究無奈垂下沉重的雙翼。雖然還保留著對於昔日活力的美好回憶,但這份回憶使得現在的哀愁更添了一層悲傷。
夜行者
這裡他來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著的跫音,
從黑茫茫的霧,
到黑茫茫的霧。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瑣碎,
那麼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氣。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裡:
戴著黑色的氈帽,
邁著夜一樣靜的步子。
夜行者的特質被描述得充滿了黑夜的氣息,抑或是,夜行者就是夜本身?冷清清的街道、黑茫茫的霧。大概也只有夜行者才能知道黑夜的「一切瑣碎」吧。戴望舒用詩歌的語言,將夜和夜行者的特點刻畫得惟妙惟肖,在詩歌的最後一節,我們甚至能看到「他」的樣子,怪誕中透露著優雅的氣息。將自己沉入到詩人所描述的世界之中,體會那暗夜的一切,是一種令人著迷的探險。
微辭
園子裡蝶褪了粉蜂褪了黃,
則木葉下的安息是允許的吧,
然而好玩弄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說,「它們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還有不潔的指爪,
但是一點恬靜和一點懶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葉下靜靜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羅根或是枸杞,
而人卻像花一般地順從時序,
夜來香嬌妍地開了一個整夜,
朝來送入溫室一時能重鮮嗎?
園子都已恬靜,
蜂蝶睡在新葉下,
遲遲的永晝中,
無厭的女孩子也該休止。
愛情不可能永遠都是「水深火熱」的,不可能或者如膠似漆或者傷痛欲絕,生活畢竟是生活,手牽著手平靜淡然地走著,或偶然有點小矛盾小慪氣,這才是生活的常態。戴望舒對施絳年的熱戀,中間就夾雜著這樣的「微辭」。不過詩人就是詩人,生活中這些看似一地雞毛的東西,在詩人的妙筆之下,照樣能散發出美麗和詩意的光輝。戴望舒對於「女孩子」施絳年的「微辭」,在於她總是「不肯休止」,在於她太過「好玩弄」,在詩人需要「恬靜」與「懶」的時候,她不能如「新葉下」的「蜂蝶」一樣安靜下來,這讓詩人覺得有些不耐煩,所以通過這首詩,發出了「無厭的女孩子也該休止」的願望。
妾薄命
一枝,兩枝,三枝,
床巾上的圖案花
為什麼不結果子啊!
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夢已凝成了冰柱;
還會有溫煦的太陽嗎?
縱然有溫煦的太陽,跟著簷溜,
去尋墜夢的玎吧!
題目早已揭示主旨,卻又在接下來的詩篇裡轉開筆鋒。不需要哀怨淒切地直面訴說,只用婉轉的幾筆就勾出失去愛情的女子的悵惘悲涼。詩歌通篇籠罩在一種淒清的氛圍裡,在孤乏花枝的伴隨下度過長長短短的寂寞與空虛。雖是怨念滿懷,卻依然是有所節制,哀而不傷,令人難忘。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籬笆披著蔦蘿;
舊曲在顫動的枝葉間死了,
新銳的蟬用單調的生命賡續。
結客尋歡都成了後悔,
還要學少年的行蹊嗎?
平靜的天,平靜的陽光下,
爛熟的果子平靜地落下來了。
這首詩用寥寥幾筆勾畫出了生命盡頭的安靜氛圍,然而詩中卻沒有因即將離開人世而帶來的憂愁淒涼。平靜的陽光下,老人在碩果纍纍的樹下安詳地等待生命的最後時節。少年蓬勃的朝氣與披著蔦蘿的灰暗籬笆並沒有本質意義上的區別,他們都是生命必然的一部分,只是在經歷時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情緒。只要嚮往還在,生命的長度就無法由時間來定奪。
旅思
故鄉蘆花開的時候,
旅人的鞋跟染著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幾時經可愛的手拂拭?
棧石星飯的歲月,
驟山驟水的行程:
只有寂靜中的促織聲,
給旅人嘗一點家鄉的風味。
天涯遊子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家鄉,而在奔波之後突然碰到一點家鄉的味道,則更是容易勾連起懷鄉的情思。詩的第一節用清凌凌的語言勾勒出溫馨的畫面,蘆花開如雪,巧手溫柔的拂拭一直藏在心間。就這樣倚靠著驟然到來的鄉情,暫停腳步,在寂靜的夜裡,宛如重回兒時的窗前,聆聽蟋蟀的聲響。
不寐
在沉靜底音波中,
每個愛嬌的影子,
在眩暈的腦裡,
作瞬間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間,
然後列成桃色的隊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飛機上的閱兵式。
掌心抵著炎熱的前額,
腕上有急促的溫息;
是那一宵的覺醒啊?
這種透過皮膚的溫息。
讓沉靜的最高的音波
來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帳子,牆……
什麼地方去喘一口氣呢?
這首詩寫的是「失眠」。夜已沉靜,然而腦海中還是走馬觀花式地熱鬧地跑過一個個「愛嬌的影子」。可這影子也是「短促的瞬間」,甫一出現隨即消失,其亮麗與迅捷一如「飛機上的閱兵式」。在這失眠的狀態中,詩人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覺察到心跳急促,失眠啊,使「這種透過皮膚的溫息」也讓人無奈。這樣的境況讓詩人難以忍受,還不如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來震破脆弱的耳膜」,把自己從迷糊的失眠中徹底驚醒,當然這聲音並沒有到來,失眠依舊。就這麼眼睜睜地睡著,感覺那白色的帳子和牆都讓人「窒息」,讓人想要逃避、想要喘息。啊,這不寐,這失眠,是為了誰?大概,還是為了那從腦海中閃過的「愛嬌的影子」吧。
深閉的園子
五月的園子
已花繁葉滿了,
濃蔭裡卻靜無鳥喧。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
在迢遙的太陽下,
也有璀璨的園林嗎?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遊園卻逢主人不在的情景,古代的詩人也寫過這樣的詩句。古人遺憾於春色難覓,卻又邂逅一枝斜出的紅杏,從細微處窺見處處皆有春意。這首詩裡的訪客,同樣有著尋景不遇的遺憾,但卻筆鋒一轉,遙想到主人現在的所在,是否也有滿園盎然的綠意?這樣一來便是另一重深意,打破了原有的抒情範疇,重建了另一個想像無限的世界。
燈
士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燈
遂做了戀的同謀人:
作憧憬之霧的
青色的燈,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燈。
因為我們知道愛燈,
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為供它的法眼的鑒賞
我們展開秘藏的風俗畫:
燈卻不笑人的風魔。
在燈的友愛的光裡,
人走進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師,
替人勻著最宜雅的脂粉,
於是我們便目不暇給。
太陽只發著學究的教訓,
而燈光卻作著親切的密語,
至於交頭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任何平凡的所在都能成為詩人內心思想的載體,而恰恰是平時普通到極致的事物,往往更容易被賦予多一層的含義。燈,是我們視之如不見的普通之物,然而在作者的筆下,燈成了「戀的同謀人」,燈的光是「友愛」的,燈不同於太陽,人們在燈光下,可以「作著親切的密語」——在燈光之中,人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隱秘的氛圍促成了熟稔的感覺。詩是一種「眼」,通過「詩之眼」,人們能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這個不同的世界也許是激盪的情感、癡纏的戀情,也許只是平平淡淡的物件。感謝詩人,讓我們可以看到這麼美麗動人的「燈」。
尋夢者
夢會開出花來的,
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裡,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裡,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雲雨聲,
它有海上的風濤聲,
它會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裡養九年,
把它在天水裡養九年,
然後,它在一個暗夜裡開綻了。
當你鬢髮斑斑了的時候,
當你眼睛朦朧了的時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裡,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於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在這首詩中,尋夢者可以說是詩人自己的寫照,在長河裡尋找著醉人的夢境;尋夢者也可以說是這世上一切有希望和有追求的人的寫照,在尋找一個生命的理想。夢境是複雜而美妙的,如同一生的追求那樣光鮮奪目。儘管這樣終其一生的尋覓也不一定能找到那「金色的貝」和「桃色的珠」,但是在此漫長的路途中,已經擁有了足夠的憧憬和甜美的幻境。又有什麼遺憾呢?
樂園鳥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幸福的雲遊呢,
還是永恆的苦役?
渴的時候也飲露,
饑的時候也飲露,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神仙的佳餚呢,
還是為了對於天的鄉思?
是從樂園裡來的呢,
還是到樂園裡去的?
華羽的樂園鳥,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覺得你的路途寂寞嗎?
假使你是從樂園裡來的
可以對我們說嗎,
華羽的樂園鳥,
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後,
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飛翔是幸福,還是枷鎖?此中答案並不是詩人所在意的,失樂園後的世界,才是詩人的落腳所在。一隻樂園鳥,成為詩人思戀和追問的對象。從另外一個方面說,每個塵世中仰望那虛幻的所在的人,都會如作者一般不停地追問樂園鳥,問那樂園何在,問那樂園境況如何?在這種執著追問的背後,既體現了詩人對於人間、天堂的哲學思考,也揭示了樂園——理想對人類永恆的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