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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著的煙捲上,

它存在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干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

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廖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話是很長,很長,

很多,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是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老是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甚至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如果拋開各種鋪墊和烘托,這首詩想要表達的內容只有這麼幾句: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受西方象徵主義影響頗深的戴望舒在《我的記憶》中用充滿了感傷的情調一一羅列自己的記憶。他所羅列的事物之間沒有明確的聯繫,「煙卷」、「筆桿」、「百合花」、「粉盒」、「木莓」、「酒瓶」等,這些形象一方面是記憶的附著物,同時也是記憶的一部分,它們尋常而零散的特質也是記憶的特質。詩人用含蓄的手法在暗示中傳達著自我的情感,隱晦中有著深長的意味。

路上的小語

——給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發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會使我想起你的溫柔來的。

——它是到處都可以找到的,

那邊,你看,在樹林下,在泉邊,

而它又只會給你悲哀的記憶的。

——給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樣地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般地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欖的味,

和未熟的蘋果的味,

而且是不給說謊的孩子的。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裡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給任何人的,

除非別人願意把他自己底真誠的

來作一個交換,永恆地。

戴望舒的愛情詩歌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具體可循的表達對象的,他的三段愛情是其哀傷歎惋和溫馨浪漫的主要源泉。詩人敏感的內心常常無奈於現實和希望的差距,感傷成為了詩歌的主線。路上的小語真切地表達了詩人在滿腔愛意無以回應之時彷徨乃至絕望的心境,一唱三歎,徘徊悠長。

林下的小語

走進幽暗的樹林裡

人們在心頭感到寒冷,

親愛的,在心頭你也感到寒冷嗎,

當你在我的懷裡

而我們的唇又粘著的時候?

不要微笑,親愛的,

啼泣一些是溫柔的,

啼泣吧,親愛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頭,在我的頸邊。

啼泣不是一個短促的歡樂。

「追隨你到世界的盡頭,」

你固執地這樣說著嗎?

你在戲謔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風吧!

我呢,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

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

哦,不要請求我的無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覓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覓花枝吧;

什麼是我們的好時光的紀念嗎?

在這裡,親愛的,在這裡,

這沉哀,這絳色的沉哀。

「絳色的哀沉下」是詩人敏感多愁的心。愛情的前途縹緲不定,想要剖心掏肝卻連機會也不曾獲得。或許這樣才是愛情最初的模樣,只屬於等待,屬於一個人最為隱秘的想像。也許詩人仍然懷著一絲希望和期待,所以還在耐心地等待戀人的回應,雖然輾轉難熬,但終好於徹底灰心喪氣。

夜是清爽而溫暖;

飄過的風帶著青春和愛的香味,

我的頭是靠在你裸著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卻想啜泣。

溫柔的是縊死在你的髮絲上,

它是那麼長,那麼細,那麼香;

但是我是怕著,那飄過的風

要把我們底青春帶去。

我們只是被年海的波濤

挾著飄去的可憐的沉舟,

不要講古舊的旖旎風光了,

縱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淚。

我是害怕那飄過的風

那帶去了別人的青春和愛的飄過的風,

它也會帶去了我們的,

然後絲絲地吹入凋謝了的薔薇花叢。

從戴望舒的詩歌中似乎可以得到這樣一個感覺,詩人的孤獨是無時無刻不在心頭瀰漫的,他憂鬱又敏感,一個人踽踽獨行。這種極度詩意化的憂鬱成就了詩人作品中獨特的氣質。對感情的看重本已能產生足夠多的憂愁,再加上一顆敏感多思的心,就演化成一場纏綿細緻的憂鬱的「災難」。於是,在「夜」裡,詩人又禁不住懷想自己的青春和愛戀,在「微笑」和「啜泣」的纏綿中,肆意地抒發著自己的憂傷。

獨自的時候

房裡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

正如花園裡充滿過薔薇,

人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

沉想著消逝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麼啊,

像白雲一樣地無定,像白雲一樣地沉鬱?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雲說話一樣。

幽暗的房裡耀著的只有光澤的木器,

獨語著的煙斗也黯然緘默,

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摩著慘白的裸體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一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

有多少思想的火花來自於獨自一人時的沉思?有多少偉大的作品來自於那長久枯寂的煎熬?然而這種孤寂的時刻,卻被很多人所忽略。走進這首詩中,就是走進了那種枯寂的氛圍。心頭縈繞的消逝了的音樂,那神秘飄忽的白雲,那欲說而無法說的感受,以及沉默的煙斗、光澤的木器,完美地刻畫出了「獨自的時候」的樣子。

秋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制的煙斗

我已隱隱地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絃樂;

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從前我認它是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憂愁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浮雲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

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對於農人來說,秋天意味著豐收;對於詩人來說,秋天往往帶來了憂思,因為或多或少,秋天總沾染著死亡的氣息。秋天也有它的美,如聽「林間的獵角」,如漫步於「死葉上」,然而「獨身」的我,又哪有「閑雅的興致」來欣賞這份美呢?於是,我只能撫平自己的心緒,帶著無愛亦無嗔的得道者的表情,等待著秋天的到來。

對於天的懷鄉病

懷鄉病,懷鄉病,

這或許是一切

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枝煙斗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病,哦,我呵,

我也許是這類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

在那裡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像在母親的懷裡,

一個孩子笑著和哭著一樣。

我呵,我真是一個懷鄉病者:

是對於天的,對於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裡我可以安安地睡著,

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於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像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戴望舒的一生坎坷多舛,背井離鄉外出求學的孤獨感和漂泊感一直在他的詩歌中隱隱浮現。當經歷著現世的動亂和磨難時,詩人渴望幸福美滿的愛情生活,但他的三段愛情留下的都是悲涼的結局。種種不如意下的詩人為自己找到一個最合適的形容:天的懷鄉病。不同於其他病症的可述可聽,天的懷鄉病是和它的名字一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正是因為這樣的不可名狀,成為所有隨時發生的情緒的代表,成為每個階段都能找尋到的莫名低落的代表。

斷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這是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斷指,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繫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這可笑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歎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淚水,雖然微笑在臉上。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個工人家裡被捕去;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酒時。

但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隱藏著,他想使它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是赤色的,

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

我會說:「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詩人筆下的這截斷指慘白枯瘦,沒有絲毫美感。然而正是這麼一枚絲毫未被修飾的斷指,直接而突兀地橫亙在讀者眼前,給讀者一種強烈而真實的衝擊感。然後我們才知道,這斷指中隱含著一個高貴的靈魂。詩人用並不完整的語言講述了一個英雄的故事,詞句的梗塞恰如斷指主人的經歷一般殘缺,恰如這截斷指;然而作者的感情卻是一氣呵成並且飽滿的,因為那枚斷指所代表的高貴,值得每個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