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全集成容若遺稿序始余與成子容若定交１，成子年未二十。見其才思敏異，世未有過之者也。使成子得中壽２，且遲為天子貴近臣，而舉其所得之歲月，肆力於六經諸史百家之言，久之，浩瀚磅礡以發為詩歌古文詞，吾不知所詣極矣。今也不然，追溯前游，十餘年耳。而此十餘年之中，始則有事廷對３，所習者規摹先進４，為殿陛敷陳之言５。及官侍從，值上巡幸，時時在鉤陳、豹尾之間６。無事則平旦而入７，日晡未退以為常８。且觀其意，惴惴有臨履之憂９，視凡為近臣者有甚焉。蓋其得從容於學問之日，固已少矣。吾不知成子何以能成就其才若此。抑嘗計之，夫成子雖處貴盛，閒庭蕭寂，外之無掃門望塵之謁，內之無裙屐絲管呼盧秉燭之遊十，每夙夜寒暑休沐定省片晷之暇⑪，游情藝林而又能擷其英華⑫，匠心獨至，宜其無所不工也。至於樂府小詞，以為近騷人之遺，尤嘗好為之。故當其合作飄忽要眇⑬，雖列之《花間》《草堂》⑭，左清真而右屯田⑮，亦足以自名其家矣。嗟乎！天之生才而或奪之年，如賈傅之奇氣卓識⑯，度越今古，無論其次。文章之士，若唐王勃之流⑰，藻艷飆馳⑱，一往輒盡，故裴行儉之論⑲，有以卜其所止。今成子之作，非無長才，而蘊藉流逸，根乎情性，所謂人所應有，己不必有，人所應無，己不必無，雖使益充其所至，猶疑非世之所共識賞，而造物厄之，何耶？雖然修短，天也，夫士亦欲其言之傳耳。今健庵先生已綴輯其遺文而刻之⑳，蓋不徒篤死生之誼也，後世必更有知成子者矣。獨是余與成子周旋久㉑，于先生之命序是編，其能不泫然而廢讀乎㉒！康熙三十年秋九月，無錫嚴繩孫題。
【箋注】
１定交：結為朋友。
２中壽：中等的年壽。古時說法不一，有九十歲以上、八十歲、七十歲、六十歲等四種說法。
３廷對：在朝廷上回答皇帝的咨問。這裡代指科舉學業。科舉時代，在會試中試之後，皇帝在宮殿上親自策問。
４規摹：摹仿，取法。先進：前輩。
５殿陛：宮殿之上和石陛之下，喻君主的臣子相見之際。
６鉤陳：一種用於防衛的儀仗。豹尾：天子屬車上的飾物，懸於最後一車。後亦用於天子鹵簿儀仗。這裡用來借指天子屬車，即豹尾車。
７平旦：即黎明時分，夜與日交替之際。
８日晡：又稱夕食，日交申時而食。指申時，即15時至17時。
９臨履：《詩經·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寓提心吊膽，小心謹慎。
十裙屐：裙，下裳；屐，木底鞋。原指六朝貴遊子弟的衣著，這裡借指衣著時髦的富家子弟。絲管：絃樂器與管樂器，這裡借指音樂。呼盧：賭博。唐李白《少年行》之三：「呼盧百萬終不惜，報仇千里如咫尺。」
⑪定省：《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指子女早晚向親長問安。片晷：猶片刻。晷，日晷，測日的儀器。
⑫擷（xie）：摘取，採摘。
⑬合作：謂詩詞創作合於法度。
⑭《花間》：《花間集》，詞總集名，五代後蜀趙崇祚編，十卷，選錄晚唐、五代詞十八家，五百首，其中多數作品賴此書得以保存。內容大都寫上層宴樂生活和閨情離思，詞風艷麗。《草堂》：《草堂詩餘》，詞總集名，題南宋何士信編，共四卷，分前集兩卷，後集兩卷。以宋詞為主，間有五代作品，分春景、夏景、節序、天文、地理、人物等類排列。明清間詞人將《花間集》《草堂詩餘》並推為填詞典範。納蘭繼承了「花間草堂」的詞風並有所創新，因「純任性靈，纖塵不染」，而被譽為「國初第一詞手」。
⑮清真：北宋詞人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徽宗時為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最高音樂機關）。精通音律，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格律謹嚴，語言典麗精雅，長調尤善鋪敘，為後來格律派詞人所宗。舊時詞論稱之為「詞家之冠」或「詞中老杜」。屯田：北宋詞人柳永，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景佑進士，官屯田員外郎，世稱柳七、柳屯田。詞多描繪城市風光和歌妓生活，尤長於抒寫羈旅行役之情。對慢詞創作有開創之功。鋪敘刻畫更近俗情，語言雜糅俚俗，音律諧婉，在當時流傳甚廣，對宋詞的發展有一定的影響。
⑯賈傅：即賈太傅。賈誼，誦詩屬書聞於郡中。曾任太中大夫，因才調絕倫且好議論國事，遭大臣排擠。賈誼的政論文，風格峻拔，議論酣暢，為西漢鴻文；騷體辭賦，趨於散體化，為漢賦發展振其緒，導先聲。
⑰王勃：唐代文學家。字子安，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辭齊名，並稱「王楊盧駱」，亦稱「初唐四傑」。風格清新流麗，文多駢體，重辭采，有氣勢。有《王子安集》。
⑱飆馳：形容才思敏捷、語辭英邁。《舊唐書·楊炯、王勃傳》卷一百九十上：「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
⑲裴行儉：唐絳州聞喜（今屬山西）人，歷任吏部侍郎、禮部尚書、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等職，封聞喜縣公。曾定銓選之法，改選官之制，提出士「先器識，後文藝」之論，以為王勃等人雖有才，但浮躁淺露，非「享爵祿者」，後果如其言。以善用兵著稱。
⑳綴輯：猶搜輯整頓。
㉑周旋：古時行禮時進退揖讓的動作，引申為交往。
㉒泫然：流淚貌。《禮記·檀弓上》：「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脩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