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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悲劇中提純李煜

在真正的悲劇中,往往沒有什麼邪惡力量的存在,人所要抗爭的,是希臘神話中那個經常被塑造為雙眼皆盲形象的命運女神。俄狄浦斯王如是,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如是,李煜亦如是。李煜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帝,他只是一個穿著皇袍的詞人,而詞人的本性決定了他的懦弱和遲疑,也決定了他的率真和多情。

公元十世紀的那個秋天,當李從嘉聽說自己的長兄突然暴死之後,壓在心中長達十年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李從嘉的長兄名叫李弘冀,被父親南唐中主李璟立為太子。雖然帝位對他來說幾乎已經如囊中之物,但是李弘冀一刻也不放心他認為隨時在覬覦自己位置的弟弟們。

李從嘉是李弘冀的六弟,但是在他長大成人之後,他的四個哥哥都相繼去世了,於是,他成了實際上的次子。李從嘉對帝位從無興趣,他關心的只是與僚屬們吟詩作賦,與高僧們講經論道。但是哥哥對自己的防範和迫害,仍然如一雙黑色的翅膀,高懸在自己的頭頂,它的陰影籠罩著自己,而這一籠罩,就是十年。

這一年的秋天,他們的叔父李景遂突然暴死,外面紛紛傳聞,兇手就是太子李弘冀。因為父皇(李璟)曾經在一次盛怒之下,聲稱要讓弟弟李景遂繼承帝位,為了消除這個隱患,李弘冀便毒死了自己的叔父。僅僅一個月之後,太子殿下也得疾病歸西了,坊間傳聞,其實是殺害叔父東窗事發,皇帝陛下下令處死了他。

長期壓在李從嘉心上的死亡的恐懼終於消除了,但是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慶賀。因為他明白,太子長兄的死雖然終於使自己不再生活在隨時可能被害的陰影下,但是這也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五個哥哥都離開了人世,原來以為跟自己毫無關係的皇帝之位,現在卻實實在在地擺在了自己面前。雖然李從嘉對這個位置沒有絲毫興趣,但是,命運之神已經把他這個溫厚懦弱的書生一掌推上了歷史的前台。這一掌,推出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無能的皇帝,也推出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詞人。

公元961年夏,李璟去世,李從嘉登上了南唐皇位,改名李煜,這一年,他二十四歲。

已輸了江山一半

事實上,當李煜登上南唐皇帝的帝位時,這個位置已經不能算是真正的帝位了。就在李煜即位的前一年,後周大將趙匡胤在陳橋發動兵變,奪取了帝位,建立了宋朝。在隨後的十餘年裡,宋軍東征北討,逐步消滅各方割據勢力。而偏安江南的南唐,從中主李璟開始就顯露出敗象。馮延巳擔任宰相,派大將陳覺、馮延魯進攻福州,結果大敗,死傷數萬人。之後又進攻湖南,大敗而歸。再後來淮南被後周攻陷,馮延魯兵敗被俘。無奈之下,南唐宰相孫晟出使後周,豈料竟被殺害。

長年的戰爭使國內財富虛耗,民不聊生,以至於南唐竟無法為士兵配備武器鎧甲,於是讓士兵穿著紙做的鎧甲,拿著農具當武器,這支部隊被稱為「白甲軍」。而這樣的軍隊,只能是裝備精良的敵軍刀下的冤魂。

與此同時,南唐朝廷內鉤心鬥角,黨爭不斷,內耗不休,中主李璟被弄得焦頭爛額,被迫著手整頓朝政,罷免了馮延巳。但是不久,中主就去世了,這個內憂外患、積重難返的爛攤子,就扔給了後主李煜。

李煜登上皇位的時候,南唐已經不再自立為國,而是向北宋稱臣,並每年向北宋按時進貢。北宋的使節來南唐的時候,李煜總是要換下黃袍,穿上官員穿的紫袍見使臣,表明自己也是大宋的臣子。李煜即位後不久,乾脆上表大宋皇帝,聲明自己不再稱帝,而稱江南國主,希望以此來換得趙匡胤的容忍,好讓自己在這江南的一隅能夠繼續偏安下去。

生性文雅懦弱的李煜和他的父親李璟一樣,的確不是好皇帝,可這兩位不稱職的皇帝偏偏又遇上了兩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李璟遇上了後周的周世宗柴榮,於是連連敗北割地;而李煜則遇上了大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於是注定成為這個江南小朝廷的陪葬人。

朝政的日趨敗落使南唐的很多大臣也心急如焚,大臣潘佑在一次踏青的宴會上,便作了一首名為賞春,實際上諷刺朝政的詞:

失調名

樓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須誇爛漫,

已輸了春風一半。

此時的南唐朝廷,正如詞中所說的一樣,春寒逼近,四面危機,而與後周的長期作戰,使南唐丟掉了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大片土地,這幾乎占南唐疆土的一半。潘佑不無心酸地說「已輸了春風一半」,正是對南唐日益衰弱的國力的哀歎。

這首詞寫出來之後,似乎也沒見李煜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因為,這位多情詞人此時的心思並不在此,而在自己那位身患重病,很可能將與世長辭的皇后身上。

金縷鞋

李煜的皇后姓周,名薔,小字娥皇,是大司徒周宗的女兒。相貌嬌美,音律、歌舞、書史、圍棋無不精通,是南唐著名的才女。中宗李璟在世的時候,就十分喜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子,於是做主把她許給了李煜,這一年,李煜十八歲,娥皇十九歲。李煜即位之後,娥皇被立為皇后。

一斛珠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幾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首詞在收入《白香詞譜》時後面加了個標題:美人口。看樣子,這首詞寫的是美人的櫻桃小嘴:女子晚妝化好,在嘴唇抹上沉檀(一種化妝品),調皮地向人吐一下舌頭,櫻桃小嘴一開,清亮的歌聲繞樑不絕。歌聲停止,女子小酌,沒喝幾杯,已露醉態,連衣裙都被酒沾濕。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斜靠繡床,爛嚼紅絨,嬌嗔癡笑,朝心愛的郎君吐去。

《南唐書》說周後「通書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因此這首詞描寫的美女,很可能就是周後,畢竟在皇宮裡面能夠當情郎的可能只有皇帝一個人。由此可猜想李煜與周後的婚後生活應該是十分幸福的吧。史載周後天性活潑,嬌憨可愛,加之才華出眾,與李煜這位才子皇帝倒是天生的一對。深宮繡簾,輕歌曼舞,這樣的人間天堂,怎能不讓人陶醉呢?

可惜好景不長,李煜即位三年之後,周後身患重病,病中,他們四歲的兒子意外夭折,這對尚在病中的周後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正在這個時候,另一位美麗可愛的少女出現在了李煜面前,這就是皇后的妹妹周薇。

史書記載皇后的妹妹「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因為探望姐姐的病而進宮,很快,就和這位多情的才子皇帝墮入了情網,在周後病中,兩人就頻頻約會。李煜這首《菩薩蠻·花明月黯籠輕霧》,描寫的就是他和皇后的妹妹一次幽會的情景:

菩薩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剷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位大膽率真的詞人,竟然把自己與情人約會的情景寫入詞中,其情其景活靈活現:月暗花間,思念情人的少女抑制不住內心的期待,去與情人約會。因為怕別人知道,少女脫下金縷鞋,只穿著襪子,輕輕地溜過寂靜的宮殿台階。見到情人,依偎在他懷裡,因為激動,也因為害怕,身體竟止不住地顫抖,嬌姿美態,令人愛憐。

不過,不諳世事的少女似乎並不像李煜詞裡描寫的那樣謹慎小心。周後在病中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發現妹妹站在自己床邊,她驚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天真幼稚的少女不假思索信口回答:「已經來了幾天了。」聽到這話,周後一言不發,把身體轉了過去,再也沒有轉過來,一直到死。

娥皇死後,李煜十分悲痛,也許悲痛裡也有些內疚吧。他寫了很多詩詞表達對周後的懷念,稱自己為「鰥夫煜」。

娥皇死後三年,李煜立娥皇的妹妹周薇為皇后。後來為了區分,人們便稱娥皇為「大周後」,稱她的妹妹為「小周後」。

很多人對李煜娶小周後的事情不無微詞,清代一位詩人甚至諷刺說:

別恨瑤光付玉環,誄詞酸楚自稱鰥。

豈知剷襪提鞋句,早唱新聲菩薩蠻。

皇帝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一時間成為士庶茶餘飯後談不厭的話題。這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南唐金陵城裡,有一個書生已經多次科舉考試落榜了。而他的落榜,將直接改變這個江南小朝廷的命運。

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

十世紀末的這個秋天,遊蕩在金陵城裡的樊若水覺得這也是自己人生的秋天,因為,他又一次名落孫山。

樊若水不相信,自己的落榜是因為自己才華不夠。他自幼聰明好學,博聞強識,以神童自許,長大之後,也想通過科舉入仕,光耀門楣。可是,一次次的落榜已經使他看到了這個小朝廷太多的腐敗和黑暗,也更讓他覺得,即使在這個偏安江南的小國謀得一官半職,將來也無任何前途可言。於是,這個走投無路的書生開始醞釀他一生中最冒險的一步棋:投靠當時如日中天的大宋。

樊若水知道,宋太祖趙匡胤崛起於北方,先後已經滅掉楚、荊南、後蜀和南漢等諸國,勢力越來越大,南唐肯定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但是長江自古為天塹,阻擋住了大宋的猛將雄兵。三國時西晉王浚是從長江上游造船,沿江東下,才滅了吳國,但是造船財力時日都耗費太多,這也是趙匡胤遲遲未動手的原因。樊若水想,如果能在長江上架設浮橋運送軍隊,那麼大軍如履平地,攻下南唐豈不是易如反掌?於是,樊若水暗自計劃要設計出一個最好的架橋方案,作為見面禮,送給宋太祖。

從那時起,長江邊上就多了一個神秘的漁翁。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更沒人知道,這個漁翁經常在別人沒有注意他的時候,偷偷划著船,帶著絲繩,把絲繩拴在東岸的礁石上,然後划船到西岸,以此測量江面的寬度。

開寶三年(970年),這個漁翁消失了。沒人知道,這個叫樊若水的書生逃到了汴梁,向宋太祖呈上他親手繪製的《橫江圖說》,上面將長江採石一帶的險要曲折標明清楚,尤其對江面寬度更是標注詳細。宋太祖大喜,決定採納樊若水的建議,在採石江面架設浮橋攻打南唐。(知古嘗舉進士不第,遂謀北歸,乃漁釣採石江上數月,乘小舟載絲繩,維南岸,疾棹抵北岸,以度江之廣狹。開寶三年,詣闕上書,言江南可取狀,以求進用。《宋史·列傳三十五》)

開寶七年(974年)九月,宋太祖派遣大將曹彬率領大軍出征。宋軍先在長江荊湖一帶打造黃黑龍船數千艘,又砍伐巨竹,做成巨大的纜繩,扎制竹筏。依照樊若水的建議,宋軍先在石牌口架設浮橋,然後把浮橋運至採石,只用了三天,一座巨大的浮橋便出現在採石江面,「不差尺寸」。

當宋軍兵臨城下的時候,李煜怎麼也想不到,被自己視為不可逾越的長江天險,竟然被一個落第的書生給攻克了。危急之下,李煜派大臣徐鉉前往汴梁求和,徐鉉見到太祖,說:「李煜侍奉陛下就像兒子侍奉父親,陛下為什麼還攻打南唐呢?」太祖說:「難道父子還要分得這麼清楚嗎?」徐鉉竟不能對。同年十一月,徐鉉再次入奏,只可惜,宋太祖冷冷地吐出了霸氣十足的十個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六)

開寶八年(975年)十一月,金陵城被宋軍圍困已經一年多了。在這一年多裡,李煜也曾對戰事抱有過各種各樣的幻想,做過各種各樣的努力:他命令上江的南唐軍隊馳援都城,但是這支軍隊一與宋軍交戰便全軍覆沒;篤信佛教的李煜甚至還搬出一位高僧,企圖以「佛力」迫使宋軍退兵,這當然只能成為一場鬧劇。李煜曾經說,城破之日,他要自焚殉國,可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這個多情的詞人沒有勇氣自殺,而是肉袒面縛,投降宋軍。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誰都知道,這一去,便是訣別。大廈已傾,山河已改,曾經富庶繁盛的南唐已經成為歷史書上一個逝去的名詞。在翰墨和溫柔中長大的皇帝,初一接觸戰爭,便輸得徹徹底底,毫無迴旋餘地。南唐的皇帝,成了大宋的「違命侯」,開始過上了「日夕以眼淚洗面」的囚徒生活。在他以後的記憶中,總是出現辭別故國的那一刻,與宮娥垂淚告別。蘇東坡曾經對這一句頗有微詞,他說:後主國破家亡,應該是在宗廟前痛哭之後離開,怎麼能垂淚對宮娥,聽教坊別離曲呢?

也許,這恰恰證明了一個事實:李煜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帝,他只是一個穿著皇袍的詞人,而詞人的本性決定了他的懦弱和遲疑,也決定了他的率真和多情。辭別宗廟的是皇帝,辭別宮女的是詞人。而此時,李煜脫下了皇袍,一個真正的詞人踏上了宋詞之旅,並且用自己和著血淚的足跡,為後來的詞人們標出了通向未來的路。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就在南唐亡國,李煜被挾持北上的這一年十月,宋太祖趙匡胤莫名其妙地去世,即位的是太祖的弟弟、宋太宗趙光義。不過這一切對李煜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雖然按照新皇帝即位的慣例,他的封號由以前帶有侮辱性的「違命侯」而「進封」為了「隴西郡公」,但是李煜自己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囚徒罷了。雖然心胸博大的太祖換成了胸懷狹窄的太宗,對李煜的囚徒身份來說,這種變化是沒有什麼本質上的意義的。

汴梁的李煜被安置在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裡,門口有一個老軍看守。李煜的所有活動都要預先向皇帝請示,經常還有大臣來「探訪」,其目的無非是想探聽這個昔日的皇帝是否還心存故國,甚至期望重返帝位罷了。

熟悉史書的李煜不會不知道,晉統一中國之後,蜀國後主劉禪與吳國國君孫皓的不同表現。司馬炎在朝堂上叫孫皓坐下,並且說:「這個位子朕已經為你準備很久了。」孫皓竟然也硬著脖子說:「我那裡也為你準備了這樣的位子。」而劉禪卻是樂不思蜀,一番全沒心肝的話,讓皇帝消除了戒備,也保住了自己的命。李煜想必也明白,要留住自己的命,劉禪就是自己的榜樣,可是,這位憂鬱的詞人卻做不到。

李煜在這座僻靜的院子裡,經常做到回去的夢,總是覺得自己還在那如畫的江南,在自己遊獵的上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每朵花上都繫著一縷溫暖和煦的春風。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其實李煜並不想做這樣的夢,這個憂鬱的詞人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不敢說任何話。即使自己的皇后小周後被皇帝三番五次叫到宮裡去「侍宴」,一去就是數天,他也只能在妻子回來之後,夫妻抱頭痛哭,如此而已。

李煜也不敢回憶,因為回憶的每一頁,都浸透了血淚和悲涼。城破時震天的喊殺聲和士庶的哭喊聲經常在耳邊縈繞,自己面縛出降,本來是為了減少殺戮,可是,金陵陷落的時候,宋軍和吳越軍隊還是進行了慘不忍睹的搶掠和屠城。祖先的基業,秀麗的江南,在那幾天裡,成了人間地獄。他還聽說,在他投降之後,江州城仍然堅守不下。被圍數月之後,宋軍突入城市,殺盡全城的男女老幼,死者數萬人。這種恨,如今已經是囚徒的李煜,又怎麼能對別人說呢?於是,李煜最多也只能回憶一下昔日的繁華,過去的美夢,在皇帝的猜忌和密切的監視中,戰戰兢兢地走鋼絲。

他可以盡量不回憶,卻無法做到不做夢。夢還是洩露了他的秘密。

在這個春色將盡的早晨,小院中的囚徒從夢裡醒來,他是被凍醒的。其實,春寒早已過去,炎夏即將來臨,可是詞人的孤衾寒枕,根本無法抵擋哪怕是一點點淒涼,因為,他內心的辛酸已經太多太多了。詞人不想說,夢裡自己又經歷了什麼,但是,「一晌貪歡」卻已經清楚地告訴我們,那揮之不去的,是對永恆的故國的離思,是無法遏阻的思念。可是,現在的詞人,卻不再是那個年輕瀟灑、無憂無慮的少年天子了。一個「客」字凝聚了詞人多少無奈和悲涼?李煜知道,自己哪裡是什麼座上「客」,但是又怎麼敢直說自己只是一個囚徒?

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清楚地表白,這時的李煜,其實已經連囚徒都不如了。

李煜此時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中主李璟那首著名的《攤破浣溪沙》了。在那首詞裡,父親曾經寫道:「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可是父皇哪裡知道,有那麼一天,連憑欄思念都成了一種奢侈!東南是如此的遙遠,就算目力用盡,眼光的盡頭也無法達到那曾經熟悉的親切河山;就算眼光能夠穿透崇山峻嶺,得見那三千里地山河,難道不更是平添無數的悲涼和哀傷嗎?兩百年後,詞人辛棄疾在自己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裡也這樣寫道:「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腸斷處。」思念無法遏阻,但卻又不敢直面思念的悲涼,也許只有身處其間的詞人才能體會吧。

春天將盡,可是,自然的春天總是在沉著地輪迴,明天,春天還會如約再來,而詞人的春天,卻跟著城破時的那個冬季遠去了,從此不再回來。時間的流逝將故國從時間和空間上拉得離詞人越來越遠,流水落花,故鄉不再,詞人從天上跌落到人間,但是,詞人的精神卻開始直升入天空。

人生長恨水長東

——春天有多遠?

——不遠,因為它剛剛離去。

——春天有多遠?

——很遠,因為它離去了,就再不回來。

美好的東西,似乎總是那樣匆匆逝去,如春天剎那的芳華。人生的春天,似乎也只有在逝去之後,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吧。去國懷鄉,日夕以眼淚洗面的詞人,只能用自己悲涼的目光,承受這朝來的寒雨,晚來的悲風。

經歷了這樣巨變的詞人,痛苦之深、之切,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最大的痛並不是痛本身,而是痛苦無法言傳,無法傾訴。於是,痛苦只能在詞人心中深埋,慢慢發酵,變成一甕濃得化不開的苦酒,又唯獨只傾進詞人已經苦不堪言的內心。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陳子昂在悲情上湧的時候,還可以登上幽州台,對著這空廓的天地和更加空廓的歷史發出自己一聲響徹雲霄的怒吼,可是,李煜卻無法怒吼,甚至連低語都不敢。不必責怪這個被逼上帝位的書生,更不必責怪他為何丟失了河山,成為南冠楚囚,他只是命運之神手裡一顆渺小的棋子,被別人在棋盤上移來移去,他的堅守和失去都只是命運的安排,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在靜靜的夜裡,寂寞的詞人只有這樣,氣斷聲吞,獨自登上這同樣寂寞的小樓,讓一彎殘月與自己為伴,用孤單來浸透這已經無法言傳的孤單吧。

淪為囚徒的李煜,在汴梁最後的日子裡,要忍受的不僅是皇帝的猜忌和迫害,還有太宗對小周後美色的垂涎,更有以前大臣對自己的凌辱。

張洎曾是南唐大臣,在金陵被圍之時,李煜曾經派他和徐鉉一起到汴梁乞和。張洎藉著這個機會與宋朝大臣深相接納,為自己預先找好後路,南唐滅亡之後,他就擔任了大宋的太子中允。李煜降宋之後,生活拮据,而張洎多次藉故向他索要財物,無奈之下,李煜把自己的白金颒面器(一種洗臉盆)都送給了張洎,可是張洎仍然不滿足。(《續資治通鑒·卷第九》)

儘管這樣,李煜心裡還是盼著以前的大臣們能夠來探望自己,因為跟他們一起,多少能有些故人的感覺,雖然回憶總帶有創痛,畢竟也是能聊以自慰的。更重要的是,這位皇帝囚徒滿腹的鬱悶和痛苦迫切想找到一個傾訴的對象,而這些前朝大臣,也許是最好的人選。只不過,李煜也許並沒有想到,自己深深信賴的大臣,現在已經把出賣自己當成保命或者晉陞的最佳途徑了。

太平興國三年(978年),南唐舊臣徐鉉來見李煜,君臣相顧無言。良久,李煜長歎:「悔不該殺了潘佑、李平!」這兩個人曾經力勸李煜以武力反抗宋軍,而此時的李煜,也許認為徐鉉是自己的舊臣,於是竟然天真到衝口而出而絲毫不考慮其後果的地步。徐鉉回去之後,趙光義問李煜說了些什麼,徐鉉不敢隱瞞,把這話告訴了太宗,太宗於是暗動了除掉李煜的念頭。

而讓趙光義更不快的是李煜作的那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痛苦的人眼裡,任何景物都烙上了深深的淒涼,哪怕是欣欣向榮的春天,每一次季節的輪迴,對於詞人來說,都是一次無情的折磨。不敢想起,卻總也無法淡忘。有誰經歷了這樣的天崩地裂,有誰經歷了這樣的滄海桑田?一句「不堪回首」,凝聚了詞人多少的無奈與感傷?國破山河在,但是已是物是人非,任何人經過了這樣的巨變,怎能不對著蒼蒼的青天,發出來自內心的追問?愁入江水,一去不回;愁如江水,滔滔不盡,這狹窄的小院,怎能容納這充塞天地的離恨、橫亙古今的悲慘?這有限的人生,怎能擔負如此無止境的沉痛,如此無邊界的淒涼?

可是,政壇上的失敗者是沒有權利憂愁的。成王敗寇的規則規定他們,只能在丹墀之下俯首帖耳山呼萬歲。這一點,李煜不會不明白。可是,他並不是一個政治家,他只是一個天性率真的詞人,一個翩翩的濁世佳公子。命運的巨變,並沒有使他在現實中猛醒,從此按照政客的遊戲規則安排自己的人生,而是給了他詩意的靈魂一次浴火涅槃的機會,而鳳凰涅槃之後,只會變成鳳凰,不會成為鷹隼。

從他登上帝位那一天起,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悲劇,悲劇的路標,永遠指向的只是一個目的地:毀滅。

這一天,終於來了。

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七月初七,這一天,是李煜的四十二歲生日。夜裡,李煜在那座偏僻的小院裡與姬妾們飲酒慶祝生日,也算是苦中作樂。這時候,太宗派人送來一種叫牽機藥的毒藥,命令李煜服下。一代詞人,就在自己的生日那天離開了人世。李煜死後,他的皇后小周後也絕食而死。兩人合葬在洛陽北邙山,那個中國人一直用來指代埋骨之所的地方。

生命 在悲劇中提純

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

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

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

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

——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王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被預言將弒父娶母。即使他一生下來就被父親命人丟棄,可是命運的車輪卻無法逆轉,當一切大錯鑄成之後,他只好刺瞎雙眼,離開祖國,四處流浪。

阿喀琉斯不顧母親的警告,明知自己這天會死在戰場之上,但是為了戰士的榮譽和尊嚴,毅然披上鎧甲,走上戰場。於是,阿喀琉斯之踝成了他生命的終點。

赫克托耳明知不是阿喀琉斯的對手,但是他不願開城投降,更不願逃遁躲避,而是在老父的淚眼和妻兒的哭泣中拿起盾牌和投槍,勇敢走向自己的死亡。

李煜明知自己已經是囚徒,但是卻無法放棄作為一個詞人的思索,仍然是那樣熱烈地、永不停頓地向宇宙、向自己的靈魂探索、查問。他不願順理成章地服從命運,服從外界的安排,外部世界與自己內心世界的矛盾總是那樣無情地撕扯著他。最後,他終於和俄狄浦斯王、阿喀琉斯、赫克托耳一樣,用自己的生命鑄成了一道悲劇的大幕。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而美好的東西之所以被毀滅,多半是出於壞人之手。而如果只是用這種角度來看待悲劇,其實過於片面,也過於浮淺。悲劇不是悲哀,也不是悲慘,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悲劇是嚴肅的。悲劇不是驚悚片,也不是催淚彈。真正的悲劇,是明知面對不可能戰勝的命運,卻還要舉起投槍和盾牌的決絕,是「弱小的人類面對強大對手時,由人生的失意的沉痛昇華為對宇宙人生本體詢問的傷感情懷」(張法),是人在與命運的對決中,由抗爭走向行動,行動再走入毀滅的壯烈和偉大。

在真正的悲劇中,往往沒有什麼邪惡力量的存在,人所要抗爭的,是希臘神話中那個經常被塑造為雙眼皆盲形象的命運女神。俄狄浦斯王如是,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如是,李煜亦如是。

一個從來無心於王位的書生,在命運的安排下,陰錯陽差,竟然登上了王位。其實再來責怪李煜如何不是個好皇帝都顯得有些多餘:他何曾能當一個皇帝,他何曾願意當一個皇帝?他只是命運之神手中一個無法決定自己未來的棋子而已。從李煜登上寶座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劇命運就已經注定。假如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從此放棄自己的詞人天性,專心致志當一個政客,難道這不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悲劇了嗎?

黑格爾強調,悲劇必須顯示出倫理實體的因素,悲劇的矛盾雙方都要有倫理的辯護理由,它們應該體現為不同的倫理力量。李煜的悲劇也是如此。作為國君,他是完全不稱職的。從國家統一角度,宋滅南唐是完全符合歷史潮流的。南唐被滅之後,很多遺老遺少也夢想復國,李煜的死訊傳來,很多南唐百姓自發為他舉哀,這恰恰也證明了太宗除掉他並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因此,他的毀滅是必然,甚至是「應該」的,而這對美好的事物的必然和應該的毀滅,卻顯出了一種動人心魄的悲劇力量。

在命運的支配下,悲劇人物往往是一如既往地執著於自己神聖的使命。俄狄浦斯王堅持要查出殺害先王的兇手,卻不知道兇手就是自己,更不知道先王就是自己的父親;阿喀琉斯堅持要為戰士的尊嚴和榮譽而戰,即使戰鬥的注定結果是獻出自己的生命;赫克托耳堅持要出門迎戰阿喀琉斯,即使他知道戰鬥根本無法取勝。李煜被俘之後,開始發出對宇宙對人生的最後追問。他們執行得越執著,也就離他們的末日越近。

悲劇就像死亡的陰影一樣,把人的生存最苦痛、最殘酷的一面凸現出來。悲劇就是讓人們正視死亡,正視人生痛苦。但是悲劇又不是讓人沉淪,「它不能把復活的個人的死亡看成整個世界不可挽回的毀滅,同時,又堅信宇宙是堅固的、永恆的、無止境的。」(鮑列夫《悲劇》)

於是,屈原悲涼地抬起頭,向著天空,一口氣提出了172個問題;於是,司馬遷在遭受宮刑之後,仍然要執著地完成他的《史記》;於是,李白在被斥退之後,仍然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而李煜,在面對這無邊的愁緒時,用宋詞的嗓音,輕輕吟出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清代沈雄在《古今詞話》中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司馬遷也早說過:「《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為也。」(《報任安書》)李煜前期詞尚未脫花間詞之藩籬,風格綺麗柔靡,而亡國之後的詞作則是一首首泣盡以血繼之的絕唱。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這樣的氣象,斷非花間詞人所能顯出;「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這樣的情懷,沒有切身體驗的人怎能感覺得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沉痛,古今又有幾人能體味得出?

偉大的藝術家往往是這種人,他們承擔了常人無法承擔的苦難,然後將苦難下的掙扎和呻吟化為文字、畫面和旋律,而當多年之後承受了相似苦難的人們看到他們的藝術品時,會從這些文字、畫面和旋律中獲得慰藉,得到安撫。換言之,他們是用自己的毀滅為代價,成了後世無數痛苦人們的代言人。所以王國維說:「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李煜用自己悲劇的生命,為後人所有生命的滄海桑田做了註腳,為後來所有的天翻地覆做了代言,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這悲劇提純、昇華,超越了時間與空間,永垂不朽。

王國維對李煜評價極高,他說:「溫飛卿(溫庭筠)之詞,句秀也;韋端己(韋莊)之詞,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詞,神秀也。」他還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

納蘭性德也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後主兼有其美,饒煙水迷離之致。」(《淥水亭雜說》)

可以這樣說,李煜不僅把宋詞之旅由花間詞的羊腸小道引向了婉約詞的寬闊大路,更為蘇軾辛棄疾的豪放詞埋下了伏筆,是承前啟後的大宗師。

李煜死了,被毒死在一千年前他四十二歲的生日宴會上。對於天才來說,四十二年似乎都太長,因為就在他被囚禁的四年時間裡,他就改變了中國最重要的詩歌——宋詞的發展方向。他的死,其實是用生命對神祇的最後一次獻祭,這祭典使他的生命超越了肉身而得以不朽。從那時候起,人們都知道,曾經有那麼一個皇帝詞人,而人們更會記住,這個叫李煜的男子,就是詞人中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