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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詞 且把江山·都換了淺斟低唱

文士的噩夢

史書多將公元907年,朱溫廢唐哀帝,自立為皇帝作為五代的開始,公元960年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建立北宋作為五代的結束。前後歷時僅五十三年。但是這五十三年,卻是中國歷時上最混亂動盪、最暗無天日的五十三年。

這五十三年,梁、唐、晉、漢、週五個朝代更迭相替,延續時間最長的後梁,不過十六年,而劉知遠建立的後漢,這個短命朝代,竟然只存在了三年。與此同時,前蜀、後蜀、吳、南唐、吳越、閩、楚、南漢、南平、北漢十國政權相繼建立,中華大地,分崩離析。每一次政權的更迭,都建立在血泊和哀號之上;每一個王朝的覆滅,都將無數的冤魂拉入深淵。這其中,更不會少了文人的哀號和冤魂。

黃巢起義已經為唐王朝的滅亡敲響了喪鐘,公元884年,黃巢起義被撲滅,但是中國分裂割據的局面也拉開了序幕。在這亂世之中,草莽英雄粉墨登場,而文人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慘禍,這慘禍,自黃巢時期就已經開始了。

公元882年春天,有人在尚書省門上題詩嘲諷農民政權,黃巢部將尚讓知道之後大怒,殺死了在該省任職的官員,又殺死京師所有會作詩的人,並將其他識字的人罰做僕役。

黃巢起義被撲滅之後,大權在握的朱溫先後殺害了唐昭宗和唐哀帝,為了掃清自己篡位的障礙,嗜殺成性的朱溫還殘害了大批正直敢言的大臣。

據新舊《唐書》記載,朱溫在手下李振的攛掇下,將朝中三十多位大臣聚集到白馬驛,一夜之間將其全部殺害,並把屍體扔進黃河。李振對朱溫說:「這些人平時都自詡自己是『清流』,現在把他們投到黃河裡去,讓他們永為『濁流』!」朱溫「笑而從之」。

一次朱溫和手下幕僚在一棵大柳樹下乘涼,朱溫隨口說了一句:「這木頭可以用來做車轂。」旁邊就有十多個文士站起來附和:「的確可以做車轂。」誰知朱溫突然臉色一變說:「大凡書生們就喜歡順著別人說話來欺騙人,你們就是這樣!做車轂應該用榆樹,柳樹怎麼能用!」然後對左右說,「你們還等什麼!」於是衛士上前,把這些書生全部用木棍打死。

除朱溫的後梁之外,後唐、後晉、後漢幾個政權的統治者們,其重視武人、凌辱文士的作風也是和朱溫一脈相承的。武夫悍將們聲稱只要兵強馬壯,就可以當皇帝,秩序、倫理、道德被踐踏在腳下,父子反目,兄弟爭位。司馬光說,五代的時候,設立國君就像委任個小吏一樣隨意,改換國家就像換家旅店一樣輕率。正所謂「置君猶易吏,變國若傳捨」。(司馬光《〈新五代史〉序》)政治混亂到了極點。

在軍閥混戰的時代,文人的命運完全操縱在武夫的手中。這些武夫很多大字不識一個,多擅權不法,文人能夠在這亂世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已屬不易,遑論致君堯舜,經國安邦!

盛唐以功業自詡,以詩歌來表達對那個偉大帝國的希冀的輝煌時代已經成為過去;

中唐盼望中興,希望帝國能夠回歸昔日的輝煌的時代責任感也成為陳跡;

甚至晚唐,對昔日輝煌不再,帝國江河日下的惋歎也沒人再提起。

帝國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帝國,君王也不是以前那個君王。

國事、天下事,似乎已經不關文人之事。亂世中僥倖保住小命的文人們,不再像他們的先輩——王勃、陳子昂——一樣,將自己的眼光放在山河和廟堂之上;也不像杜甫、白居易一樣,用悲憫的目光關懷塗炭的蒼生;甚至很少像王維、孟浩然一樣,把自己的身體與心靈放逐到山水和信仰之中。談國家、談蒼生顯得太奢侈,也太危險,因此文人們開始把目光由社稷轉移到了閨房,由塞外轉移到了庭院,由建功立業轉移到了兒女私情。唐詩的高歌,就轉變為了花間的淺斟低唱。

且把江山·都換了淺斟低唱

在十國割據政權中,前蜀皇帝王建算是一個尊重文士的武人,他任用韋莊等一批文士為高官即是證明。這種相對的寬鬆政策外加秀麗的巴山蜀水,也使前後蜀成了當時文人難得的一個避難場所,以至於後人有的就直接把花間詞派稱作「西蜀詞派」。

前後蜀君臣都好沉迷聲色,醉生夢死。據清代葉申薌所著《本事詞》記載:

前蜀主王衍好裹小巾,其尖如錐。宮妓多衣道服,簪蓮花冠,施燕支夾粉,號「醉妝」。

從王衍作的一首《醉妝詞》中,我們依稀可以看見前蜀皇帝醉生夢死的情景: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盃酒。

在酒杯和女人堆裡打滾的詞,必然就帶有濃濃的脂粉味。比如王衍描寫宮人的羅裙:

畫羅裙。

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

薄春。

薄媚足精神。可惜許,淪落在風塵。

這樣的詞,已經拋棄了三百年唐詩建立起來的宏大氣魄與格調,變得跟齊梁時期的淫詞艷曲無異了。

相比之下,後蜀主孟昶的審美品位似乎要高一些。他自己就曾經對臣下說:「王衍品行浮薄,喜歡作一些輕艷的詞,我是不作這些的。」孟昶是寫春聯的鼻祖,他曾創作了中國有歷史記載的第一副春聯:「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從此開啟了中國貼春聯的習俗,至今不衰。孟昶當蜀主的時候,覺得成都顏色過於單調,就下令讓城上遍種芙蓉,盛開四十里。唐代以來,成都因織錦而被稱為錦城,而從孟昶之後,成都又多了一個新的美稱「蓉城」,這個美稱一直沿用至今。

蘇軾說,他七歲的時候,在眉山遇見一個姓朱的老尼姑,有九十多歲了,老尼說曾經跟隨師父到孟昶宮中。一次天氣很熱,孟昶與寵妃花蕊夫人到摩訶池上避暑,作了一首詞,老尼還能記得。蘇軾說,這事過去四十多年了,老尼已經去世,沒人知道這首詞。蘇軾也僅記得前兩句,於是他就以此為開頭,湊成一首《洞仙歌·冰肌玉骨》。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雖然這首詞大部分出自蘇東坡之手,但是能讓蘇東坡有興趣續寫下去的詞,本身應該不是泛泛之作,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孟昶的水平。《蜀檮杌》說孟昶「好學,為文皆本於理」,應該是有根據的。

《詞林紀事》載有孟昶的《玉樓春·冰肌玉骨清無汗》,有人說這就是那首原詞:

玉樓春

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不過很明顯的是,這首傳說是孟昶的原詞居然與蘇軾續寫的詞驚人的相似,顯然不是蘇軾的記憶力太好。有後人指出,這首詞其實是當時東京的士子隱括東坡詞而來,這種解釋應該是合乎邏輯的。

與前後蜀類似的是,五代時期的南唐也是當時難得的一個尚文好士的政權,而這種尚文好士似乎又走入了另一個極端:上下競相填詞,君臣置江山社稷於不顧,如南唐中主李璟與大臣馮延巳就屬此類。

馮延巳(903—960),又名延嗣,字正中。他學問淵博,文采飛揚。但是作為大臣,他卻是尸位素餐,無能之極。據陸游《南唐書》記載,馮延巳曾經說:「先主李忭(指南唐先主李忭——筆者注)打仗損失幾千人,就愁得吃不下飯,成天唉聲歎氣,這是地道的田舍翁,怎麼能成大事。現在主上(李璟),數萬軍隊在外面打仗,一點不放在心上,照常享樂,這才是有氣魄的皇帝。」馮延巳在朝中結黨營私,專橫跋扈,和其他幾個善於投機鑽營的大臣被別人稱為「五鬼」。但是他又多才多藝,這一點連他的政敵也十分佩服。當時的一個大臣孫晟曾經當面指責馮延巳說:「我文章十輩子都趕不上你,言談詼諧,宴飲喝酒,我一百輩子都趕不上你。」但是孫晟緊接著又說,「說到諂媚奸詐,我萬世都趕不上你。」(陸游《南唐書·馮延巳傳》:鴻筆藻麗,十生不及君;詼諧歌酒,百生不及君;諂媚險詐,累劫不及君。)

馮延巳的人品為人鄙夷,但是在南唐他卻做到了宰相,深得皇帝歡心,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中主李璟也十分愛好填詞。李璟流傳下來的詞作有四首,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這首《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

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這首詞雖然仍未脫花間一派的痕跡,但是語句中已經顯露出後代宋詞氣象深遠蘊藉的特點。特別是「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一聯,回味雋永,餘音裊裊,中主自己也十分得意。

而馮延巳最為人稱道的,則是他那首《謁金門·風乍起》:

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這首詞的第一句特別令人擊節:春水如心,心如春水,風乍起,池水泛起的波紋,其實就是女子心中那隱隱的愁思。雖然以水紋比喻心中波瀾並非馮延巳首創,初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就有「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的句子,但是,平心而論,張若虛的詩句遠比不上馮延巳的詞那麼語言清麗,意境深婉。據說這句詞讓皇帝李璟也十分嫉妒,一次他不無醋意地對馮延巳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順口回答:「不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句回答有兩解,一來暗示皇帝,寫淫詞艷曲的不是我一個人,陛下您也未能免俗;二來巧妙地奉承皇帝,我的這句詞雖然好,哪裡比得上陛下的名句,那才是千古少見的才情啊!馮延巳的機敏過人和善於逢迎由此可見一斑。

動盪不安的時代,醉生夢死的皇帝,巧於逢迎的大臣,紙醉金迷中的顧影自憐,淺斟低唱中的渾渾噩噩,成了五代大部分花間詞人的共同的底色。男兒的豪氣已經被脂粉氣掃得蕩然無存,唐詩的精神已經被兒女情長的呢喃沖淡乃至掩蓋,整個社會,籠罩在一片娛樂至死的香霧中。國家的淪亡,民生的凋敝,生靈的塗炭,在他們眼中,似乎都算不得什麼。犬儒主義和及時行樂是幾乎所有君臣共同遵奉的準則,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讓男人蒙羞的「紅顏禍水」

然而,與男性的普遍沉淪相對應,一位女子,卻在一片末世的鶯鶯燕燕桃色文字之中,用自己的歌喉唱出了明亮卻短暫的銀色哀歌,這個女子就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姓徐(一說姓費),是後蜀青城山人。也許正是清幽深邃的山色養育了女子的蘭心蕙質,花蕊夫人從小就靈氣逼人,長大之後更是才色雙絕,因此被選入後蜀主孟昶的後宮,備受寵愛,賜號花蕊夫人。《能改齋漫錄》評說,其意思是鮮花都不能與她的美麗相比,跟花蕊相較,她都顯得更加美麗輕盈。

公元964年十一月,宋軍六萬伐蜀,蜀軍十四萬不戰自潰,孟昶投降宋朝,花蕊夫人隨其一起到了汴梁。趙匡胤早就聽說花蕊夫人才華過人,便叫她賦詩一首,於是就有了花蕊夫人這首《國亡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一句「更無一個是男兒」,足以使沉迷於酒色之中的鬚眉男子汗顏,足以使流連於花前月下的君臣蒙羞。也許,正是家國的一夜淪亡,使這個女子竟然擁有了超越那一時代多數男子的悲涼,而她也用詩歌來鑄就了屬於那個時代共同的感傷。

據說,在花蕊夫人跟隨孟昶到汴梁的路上,經過葭萌驛站時,她還作了一首詞: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

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詞還沒寫完,軍士催促趕路,於是這半首詞就留在了驛站的牆壁上。後來有好事者看見,為它續寫道:

三千宮女如花貌,妾最嬋娟。

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

這樣的續作真讓人哭笑不得:原詞抒寫國破家亡之悲,去國懷鄉之愁,雖然只有半闋,卻是字字泣血,聲聲啼淚,而續寫之作竟將原作變成了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無聊故事,惡俗到了極點,就連《本事詞》也忍不住斥責:「成何語意耶!」按常理,這個續寫的人,定是男子無疑,這也恰好是一個反諷:在這個衰亡的亂世,中國文人的風骨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奴顏媚骨的臣妾之風,逢迎爭寵的奴婢之態。這些居廟堂之高的鬚眉男子,在面臨家國破亡的關頭,卻只能作鳥獸散,不知他們在花蕊夫人面前,是否會感到慚愧。

可是,歷史的荒謬就在於,當男人們因紙醉金迷斷送了江山之後,卻還要把女人拉出來做替罪羊,而女人的罪,就是她們的美麗和才華。周幽王被流放,據說是因為褒姒;陳後主亡國,則是拜寵妃張麗華所賜;孟昶丟了江山,根據「紅顏禍水」的原則,當然是花蕊夫人的錯。正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寫的:「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不會錯;而董卓可的確是給貂蟬害死了。」

花蕊夫人到宋朝之後,趙匡胤十分喜愛,幾天之後,孟昶暴亡,太祖將花蕊夫人寵之後宮。當時還是晉王的宋太宗趙光義多次勸諫,認為花蕊夫人是蜀國亡國之禍根,必須除去,趙匡胤不聽。一次兄弟圍獵,花蕊夫人跟從,趙光義張弓搭箭瞄準獵物,突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弓弦響處,香消玉殞。宋太祖雖然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五代的烽煙和離亂,隨著花間詞的低吟漸漸地成為了歷史的陳跡。雖然花間詞在描摹景物、刻畫內心等方面是詩歌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但是,由於相當一部分詞人的人格低下、境界狹窄,以及大多數詞作格調不高等原因,花間詞一直不為人們稱道,乃至於很多評論家閉口不言五代花間詞。但是,我的宋詞之旅卻不能躲開這一段必經的路程,因為唯有經過這動亂萎靡的五十餘年,我們才能進入下一段期盼已久的旅程;唯有經歷過這些吟風弄月的詞人,我們才有可能與下一位詞人相遇。正是他,用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生命,揭開了宋詞真正的黃金時代的帷幕;也正是他,用自己黯然嘶啞的歌喉,把宋詞從脂粉和酒精中喚醒,從委頓和狹隘中掙脫出來,為宋詞撕開了一片蒼涼但是卻浩渺的天空。這個人,就是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