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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荒涼本質

《夜雨寄北》也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詩,我覺得這首詩最了不起的是從頭到尾好像什麼都沒有講。我們只能確定他好像是與一個朋友在一起,他們兩個要分別了,這個朋友大概很捨不得,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的確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君問歸期未有期。」李商隱這麼會用典故的人,在講生命裡面最深的經驗時,如此白話化。他有自己獨特的句法形式在裡面。

「君問歸期未有期」,又是一種兩難。能告訴人家一個回來的時間也好,可是真的沒有。生命好像就是流浪,所以也不知道此去一別什麼時候會再見面。在這樣的狀況下,最後只好把話岔開了,顧左右而言他,說你看我們在四川,外面在下雨,剛好是秋天,水池中的水一定越來越漲高了,「巴山夜雨漲秋池」。

這很像一個電影鏡頭忽然轉開。對方一直說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問到有一點難過,有一點感傷,忽然把鏡頭轉開去拍一直下的雨,慢慢漲起來的水池。好像在講自然裡面的風景,其實又是講心裡面瀰漫的一種情感。有沒有感覺到有一點盛滿了心事的水池,好像都要滿出來了。兩個人告別的愁緒,或者離情,越來越滿出來了。我覺得一個詩人的厲害,在於他又是客觀,又是主觀,第一句是「君問歸期未有期」,第二句他轉開了,顧左右而言其他。顧左右而言其他的時候是心事講得最好的時候。

「何當共剪西窗燭」,又開始直接描述,這個朋友總是不死心,又在問你不告訴我回來的日子,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在一起點蠟燭呢?以前的人點蠟燭,蠟燭燃燒到某個時候,要把燭心剪一下,它才會更亮。「卻話巴山夜雨時」,又繞回來了,就像現在巴山下著雨的夜晚,兩個人在一起聊天。李商隱的句子總是在繞來繞去,因為他不是直接把答案講出來,而是在纏綿當中,呈現生命捨得又捨不得的兩難狀態。

這裡面有一種獨特的趣味,如果不是我這種性格的人,說不定很不喜歡李商隱。我自己很喜歡李商隱,常常想大概有人會很不喜歡李商隱。有些人喜歡什麼,就直接乾乾脆脆地講出來,可是李商隱總是在那邊繞。因為這個繞,你會感覺到一種深情。任何一種深情到了最後,都是纏繞的狀態,在知道與不知道之間,在瞭解與懵懂之間的非常曖昧的狀態。李商隱詩中的光線常常不是明或者暗,而是灰,一種迷離狀態。這當然可以看到李商隱作為一個詩人很特殊的生命風格,他個性上有些糾纏不清。我相信他的愛情大概也是如此,所以才寫了這麼多的無題詩,連題目他都不知道應該怎樣去起,連對象都不願意寫清楚。

這首詩也曾經被選進《唐詩三百首》,是大家也比較熟的一首詩。我記得小時候背這首詩,每次都覺得這首詩什麼都沒有講,大了以後,有時候會覺得某一種經驗,好像講得最好的也不過就是這四個句子而已。因為在那種時刻,你覺得什麼都不能講,什麼都不適宜講。我想文學的有趣之處就在於是一種狀態的再現,不一定非要把事情講清楚,講得太清楚就是論文了。大概論文寫得好,通常都沒有辦法去寫詩,我最怕讀研究李商隱的論文,每次越看越害怕,裡面分析出那麼多的影射,讓人覺得這個李商隱怎麼這麼多心機。我覺得李商隱是最沒有心機的人,他聽到巴山夜雨,就寫巴山夜雨。

我再給大家一個建議吧,要註解李商隱,第一個看王爾德,第二個去看剋日什托夫·基希洛夫斯基導演的《十誡》。剋日什托夫·基希洛夫斯基在他的傳記中說一個導演在電影中,一個人拿起打火機點火就是點火,如果火沒有亮就是打火機壞了,就是這麼簡單。他說不要去找影射。很多人看基希洛夫斯基的電影就想這一段象徵著什麼,那一段象徵著什麼。其實更高明的象徵是呈現自己原有的狀態。我讀這一段時覺得非常有趣。他們的作品把敘事空間剪掉,就抽出一個非常獨立的畫面,畫面本身可以投射太多的東西,每個人投射進去,都覺得自己講對了,可是也可能都講錯了,因為對的只有一個,就是畫面本身。

這首詩,甚至也可以說根本不需要註解,就是你讀的四個句子:「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會有不懂的嗎?沒有一個字會不懂,可是我們總覺得不應該這麼簡單,裡面一定有影射,就不停去找,反而迷失了,沒辦法在詩裡真正感覺到音韻的漂亮,重複的「巴山」的音節關係,「君問歸期未有期」中兩個「期」的對仗關係,在這些猜測中被忽略了。

事實上,所有這些重複,使得詩裡面環繞的力量得到增強,變成一個非常精彩的小品。大家都會覺得好像到了晚唐,沒有辦法寫出盛唐時代李杜那種長詩,東西都好精簡,像晶瑩的珠子一樣,好像所有複雜的東西都被收在小小的珠子當中,晚唐詩人透過這個珠子反映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帶領我們去看外面的世界。我想這個經驗是比較不同的。

《嫦娥》裡面的經驗也非常類似。這是李商隱有比較清楚主題的一首詩,裡面寫到嫦娥。嫦娥是我們非常熟悉的神話人物,傳說嫦娥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希望能夠長久保有她的美貌與青春,所以偷吃了長生不老的藥,飛到了月宮,然後世世代代住在月宮當中。李商隱把這個故事顛覆了,他寫「嫦娥應悔偷靈藥」,她大概很後悔吧。為什麼會後悔?因為偷了靈藥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一生一世都在月宮裡面,冷得不得了,一個人很孤獨,又淒涼又寂寞。

我很喜歡這首詩的開頭,「雲母屏風燭影深」,「雲母」是一種石頭,發出的光澤有一點像貝殼裡面的光,唐朝人用它來做屏風。李商隱看到雲母的屏風映照出燭光。在視覺上這是個非常漂亮的畫面。我們在讀《石壕吏》的時候,會發現杜甫並沒有特別漂亮的句子,可是李商隱的句子本身很漂亮,他用一個「深」字去形容屏風所照出來的燭光,有一點像鏡子投射出來的冷光,因為燭光是火光,經過雲母這種冷灰色調的石頭反射以後,變成非常深邃的光。李商隱還寫過「滄海月明珠有淚」,他總是在經營光線,是一種視覺上很迷離的經驗與記憶。

「長河漸落曉星沉」,好像一整個夜晚都在點著蠟燭聊天,戶外的銀河慢慢西斜了,「曉星沉」,早上的星星也都快要消失了,這是在講時間。看到第三句才恍然大悟,原來詩人不是講自己,而是講嫦娥。嫦娥在月宮裡每個晚上都在經歷浩大宇宙當中的荒涼。李商隱藉著嫦娥,在講自己生命的荒涼本質。生命到最後是一個荒涼的狀態,不管你是不是長生不老,怎麼去偷取靈藥,不管是不是升到天上去,荒涼是本質。這很像存在主義的理念。存在主義哲學認為生命的存在本質上是虛無的,所謂不虛無的部分都是我們的假設,我們覺得生命有意義是我們假設的,對薩特、加繆他們來講,生命在死亡之後什麼都沒有,就是虛空。我們藉著各種宗教、哲學的方法來討論生命的意義都是在假設,科學到現在都沒有給出證明。這個假設一旦拿掉,荒涼本質就會出來。

我想李商隱是非常前衛的,我說前衛是因為他比較不從儒家的角度出發,甚至也不完全是從老莊的角度出發。如果從儒家的角度來講,長生是好的,因為儒家肯定生;如果從老莊的角度講,嫦娥是好的,她已經成仙,因為老莊希望成仙。李商隱把這兩個東西都否定了,他覺得成不成仙最後都是荒涼。傳統文化從來不敢碰這種問題,沒有人講過「嫦娥應悔偷靈藥」。大家有沒有發現在李商隱看來生命的熱情可以完成就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對他來講不是意義,重要的是說生命在激情的剎那是否自我完成。所以他歌頌的是「春蠶到死」或者「蠟炬成灰」。我們會發現他與儒道兩家都不合,與佛也不合。他沒有真正要完全解脫,他就是眷戀人世。這非常像十九世紀末波特萊爾這類象徵派的頹廢詩人,有世紀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