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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棄眷戀?

《北青蘿》比較特別,這首詩在《唐詩三百首》中也被選出來。我覺得它並不是李商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可是從中可以看到李商隱曾經有這種心境。我為什麼說這不是李商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這首詩讓你感覺到他好像已經完全忘情了,比較像讀佛讀到很深,已經把華麗眷戀全部都捨棄掉的感覺,事實上李商隱留下來的美學典型不是這一類。

「殘陽西入崦」,崦嵫山是傳說中太陽回去睡覺的山,這裡是殘陽,李商隱的生命經驗都是從這樣的意象開始書寫起,有種晚唐的華麗感。「茅屋訪孤僧」,這個句子我們比較不熟悉,從來沒有看到李商隱跑到茅屋裡去找一個和尚,他好像一直都流連在宴會、繁華中,現在他去訪孤僧了。「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這是描寫自然,同時又在講自己的心境,枯冷的秋天,葉子都掉完了,「人何在」,好像講在生命的枯萎中,自己到底要在哪裡安身立命,所以才去訪僧,才去求道。這其中的「人」與「路」都是象徵,是要找真理的路、求道的路、生命領悟的路。這麼多雲瀰漫在前面,路到底在哪裡?有一點迷惑。「莊生曉夢迷蝴蝶」中,李商隱的「迷」與眷戀牽扯不開,他總是迷惑於華麗的東西,現在卻是「寒雲」,有一點冷。

這首詩的調子比較冷,下面的詩句更明顯:「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籐。」剛剛入夜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那裡敲廟中的磬,念著佛經,倚靠著一枝籐杖。「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這個時候李商隱正在讀《楞嚴經》,《楞嚴經》裡面一直提世界是微塵,我們自己的生命微小如沙粒,沙粒還談什麼愛恨?《楞嚴經》是對愛恨的一種提醒與解脫,提醒世界不過就是微塵,是虛幻的狀態,你的愛或恨其實是自己假造的虛幻之象。李商隱好像在告訴自己,我何必又有愛又有恨?

我把這首詩選出來,是想讓大家看到李商隱有時候也為情愛的糾纏煩惱,就到廟裡住一住,敲敲磬,讀讀佛經,他最後一句說得很清楚,就是提醒自己為什麼老是有這些愛恨的眷戀。

李商隱讀佛經沒有讀通,我們當然很希望他沒有讀通,如果他讀通了大概就沒有這些詩了。李商隱始終在捨得與捨不得之間徘徊,《楞嚴經》當然是要人捨得,他讀完經以後,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捨得,所以對自己說「吾寧愛與憎」。第二天起來大概就忘了,又開始去「春蠶到死絲方盡」,後一種生命經驗是李商隱留給我們最美的感動。因為裡面有熱情,如果沒有熱情,就沒有「吾寧愛與憎」了。愛與憎就是對熱情的捨棄,李商隱一生也沒有真正捨掉熱情,他總是告訴自己捨掉吧,捨掉吧,但還是捨不掉。在捨得與捨不得之間,才有了「莊生曉夢」的經驗,也才有了「珠有淚」的經驗。熱情是李商隱的詩最大的特徵,王爾德也是如此,他們文學的基礎都是熱情,甚至是激情。

正是因為有激情,才產生了巨大的幻滅感。正是因為太過愛這個人世間,才不畏懼受傷地去擁抱。王爾德寫的故事中,夜鶯把心臟貼在刺上面,唱出最美的歌聲。大學生在寫情書的時候,聽到了夜鶯的歌聲,他說:「今天的夜鶯怎麼叫得這麼美?」他從來沒有聽到夜鶯這麼美的聲音。它心臟越痛,聲音就越美,最後它所有的血液都到了玫瑰花當中。這裡完全在講一個人為了自我完成,熱情不斷地流注。讀到《北青蘿》,會覺得李商隱如果完全照這樣寫下去,大概不會有「相見時難別亦難」,也不會有愛與憎了。但李商隱最大的特色就是纏綿,就是牽扯不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