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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講 李商隱(上)

唯美的回憶

晚唐與南唐是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兩個時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藝術裡面,大概沒有一種形式比詩更具備某一個時代的象徵性。很難解釋為什麼我們在讀李白的詩時,總是讀到一種華麗,一種豪邁,一種開闊。「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種大氣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詩人就是李白。但這幾年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在寫給朋友的詩裡面,發現越來越多都是李商隱與李後主的詞句。我不知道這種領悟與年齡有沒有關係,或者說是因為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時代其實並不是大唐。寫「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樣的句子,不止是個人的氣度,也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氣度。我好像慢慢感覺到自己現在是處於一個有一點耽溺於唯美的時期。耽溺於唯美,就會感覺到李白其實沒有意識到美。他看到「花間一壺酒」,然後跟月亮喝酒,他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自然的。經過安史之亂以後,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經變成了傳奇,唐玄宗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武則天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楊貴妃的故事也變成了傳奇。到了杜甫的晚年,有很多對繁華盛世的回憶。到了李商隱的時代,唐代的華麗已然只能追憶。

活在繁華之中,與對繁華的回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創作狀態。對繁華的回憶,是覺得繁華曾經存在過,可是幻滅了,已經不存在了。每個時代可能都有過極盛的輝煌時期。比如我們在讀白先勇的《台北人》的時候,你會感覺到白先勇對家族回憶的重要部分就是上海。當他看到當時台北的五月花,就會覺得哪裡能夠跟上海的百樂門比。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上海,很好奇地去看百樂門大舞廳,還有很有名的大世界,覺得怎麼這麼破陋。回憶當中很多東西的繁華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比較,其實不是客觀的,而是主觀的,在主觀上會把回憶裡的繁華一直增加。我常常跟朋友開玩笑說,我母親每次跟我說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等到很多年後我第一次到西安時嚇了一跳,原來那裡的石榴那麼小。我相信繁華在回憶當中會越來越被誇張,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那是一個人的生命裡最好的部分。我跟很多朋友說,我跟你介紹的巴黎,絕對不是客觀的,因為我二十五歲在巴黎讀書,我介紹的巴黎是我的二十五歲,而不是巴黎。在我的口中大概巴黎沒有不美的東西,因為二十五歲的世界裡很少會有不美好的東西。即使窮得不得了,都覺得那個日子很漂亮。

晚唐的靡麗詩歌,其實是對於大唐繁華盛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