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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音樂

我覺得《琵琶行》對於詩歌用字用句的講究可能超過了《長恨歌》,《琵琶行》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完全在講一個音樂性的傳達,技巧上非常難。我們都有經驗,比如我去聽一個音樂會,回來要向一個人講的時候,大概沒有幾句話可以講,可是白居易在敘述過程中是一步一步推的,結構很嚴謹。離開了事件以後,去做結構的鋪排更困難。這首詩的確可以作為寫詩的範本,因為它可以幫助所有的閱讀者去思考和反省,我們聽音樂的時候怎麼沒有聽到這麼多細的東西,怎麼無法這麼精密地鋪展開來。

我們可以看到,白居易不止在詩歌上有才華,在藝術其他部分也很有才華,比如音樂上的才華,他可以用這麼細密的方法去描述一個人彈奏音樂的過程。

這首詩的序寫得非常好:「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左遷」是貶官的意思,傳統文學當中右是升,左是降,所以「左遷」就是下放的意思。他到了江西,在九江郡做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第二年他在那個地方有朋友要走了,所以他去送客。這首詩一開始就講「潯陽江頭夜送客」,他是在送客人走的時候,偶然遇到了一件事情,所以與《長恨歌》不同,《長恨歌》是一個歷史裡面有敘事的故事。在送客時,「聞舟中夜彈琵琶聲」,晚上聽到了彈琵琶的過程,「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他聽到這個聲音,覺得不像是地方戲曲,好像是京城流行的歌。白居易就聽到「有京城聲」,因為他自己也是從京城來,當然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也就有一點好奇,「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原來是長安的歌妓。「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穆、曹是兩個人的姓,「善才」是一種官名。我們知道武則天做過才人,皇帝的女官和妃嬪的最低一個等級就叫善才。她們會一種才能都可以進宮,你會剪紙、繡花、彈琵琶、舞劍,就可以成為善才,皇宮裡面有很多很多。因為皇帝異想天開,可能忽然要聽歌或者要看跳舞,所以要各種善才。她曾經跟宮廷裡面的穆、曹這兩個善才學過琵琶,說明她的琵琶是從很正統的地方學出來的。

「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年紀大了,已經沒有那麼紅了,就嫁給商人做太太。「遂命酒,使快彈數曲」,他就讓她喝一點酒然後彈琵琶。「曲罷憫默」。字用得很精簡,「憫」與「默」,很複雜,好像有同情,「憫」是悲憫、同情,「默」是沉默,有一點講不出話來,因為白居易在這裡聽到的不止是琵琶,更聽到一個生命從繁華到沒落的感傷。從繁華到沒落是這個女子的感傷,也是他的,他自己也在被貶官。

「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說小的時候曾經很快樂,也在繁華里紅過的,現在到處漂流,生活過得不是很好,「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出官」就是被貶官了,兩年來他被貶官,都沒有難過過,沒有心情不好過,「恬然自安」,每天都過很開心,覺得貶就貶,也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一定要在京城做官,所以都蠻開心的。可是「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這一天很奇怪,白居易聽了琵琶,聽到這樣一個女子的講話,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在落魄中。這其實很有趣,我們看到白居易因為一個女子的心情,而影響到他自己的心情,這部分大概也是我剛才提到的,一個好詩人很重要的一點是同情。因為他感同身受了,所以感覺到這個女子與他的命運的相同性。「因為長句」,所以就寫了這麼長的一首詩,「歌以贈之」,這首詩是送給這個歌妓的。九江司馬大概還是相當於現在的副省長之類的身份,我們今天大概也沒有人敢去寫一首詩,還要註明「贈歌妓」。唐代的知識分子與官吏,他有另外一種生活,使他們常常會與民間的人有一個接觸的機會。最後是「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我想大家對這個詩很熟,大概在中學課本裡面都讀過。一開始敘述他送客的這個部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兩個朋友的告別已經很哀傷,而且在秋天,一片蕭條、落寞的景象,也沒有音樂,也沒有旁邊演奏的隊伍,他感覺到孤獨、感到寂寞,然後又在喝酒,喝醉了酒,想要打發愁緒,可是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好朋友要告別。

白居易在講情緒,在講「慘將別」,可是他的鏡頭轉到了江面上的月光。我曾經與學生一起把這首詩變成電影的腳本,把每一個畫面畫出來,覺得完全可以拍成現代電影。「醉不成歡慘將別」,是在講兩個人心情很難過,可是白居易沒對這兩個人有特寫,反而把鏡頭移開去拍江水上的「別時茫茫江浸月」,月光變成了情緒的延長。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手法。到這裡的時候,他覺得與朋友應該告別了,酒也喝了,難過也難過了,船應該要走了。可是忽然一轉,「忽聞水上琵琶聲」,這個琵琶使他們又暫時不要告別,「主人忘歸客不發」,送客的人也忘了回家,應該走的人也忘了要出發,就在那邊聽起琵琶來了。這是很有趣的一個情節轉折。在《長恨歌》當中情節是事件的情節,可是在《琵琶行》當中,心情本身變成了一個情節。「尋聲暗問彈者誰」,他們就去找那個聲音,想問是誰在彈琵琶。「琵琶聲停欲語遲」,結果琵琶聲音就停了。他們再去找那個船,然後「移船相近邀相見」,把船慢慢靠近,邀請說要不要過來見一下面,「添酒回燈重開宴」。本來不是要走了嗎?大概燈也滅了,準備要告別了,現在又添酒,又把燈點起來。本來像就要結局的詩,忽然又變成開始。這絕對是精彩的手法。白居易在詩歌上的結構能力,是非常強的。如果大家希望學寫詩,學白居易這兩首詩是最好的方法,你可以學結構,學他怎麼轉,因為「轉」是詩裡面最不容易的東西。

大家在那邊一直邀請說,你彈一個琵琶給我們聽,她「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個不急不是這個彈琵琶的女子不急,是白居易不急。你在讀這首詩的時候,一直覺得你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彈琵琶,這個人什麼樣子。但這首詩的結構有一個空間感,一層一層的層次感,可以鋪敘開來,不會一下子慌張地就跳到不應該跳到的地方。「猶抱琵琶半遮面」,拿著琵琶出來的時候,還看不清楚她整個的臉。大概她有一點害羞,有一點覺得驚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群人要叫她出來彈琵琶給他們聽。我們現在常常用這個成語,是因為這個形容非常漂亮。

下面這一段非常精彩,開始講音樂了,「轉軸撥弦三兩聲」,她坐下來以後,可能還不知道要幹什麼,可是音樂家習慣地就會轉軸——琵琶上面調音的部分叫做軸。「轉軸撥弦三兩聲」,噹噹噹幾聲,有一點像我們聽交響樂的時候,會看到樂手在試音,那時指揮還沒有出來,那個時候是最美的。這也是張愛玲講過的,張愛玲說音樂裡面最好聽的就是那一段,因為樂手在找感覺。「未成曲調先有情」,真正好的音樂家,這個時候情感已經出來了,會在不成曲調的音節裡面傳達出最好的音樂感,這個絕對是精彩的句子。「弦弦掩抑聲聲思」,每一個弦好像都被壓抑著,我們知道左手要壓著弦,所以其實是在講這個動作。可是因為「掩抑」本身有另外一個意思,是心情上壓抑,所以「弦弦掩抑」就變成「聲聲思」,每一個聲音好像都有特別的意思、特別的感覺。白居易把很多形象化的意思表達出來,所以我極佩服這首詩。我們常常看一個人在彈奏,也感動,可是不知道怎麼去形容。白居易寫了這麼多細節,包括轉軸,包括撥弦,包括掩抑的這個弦,他都談到,一步一步慢慢地來談。「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好像她不僅在演奏藝術,同時也在藝術裡傳達心情上的哀傷與這一生的回憶。好的藝術一定如此,好的藝術一定是一生的巨大回憶,所以變成「低眉信手續續彈」,低著頭隨隨便便彈一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好像已經把很多的心事都說出來了。

下面用到的完全是彈琴的技巧,「輕攏慢捻抹復挑」,「攏」、「捻」、「抹」、「挑」,是四個彈琴的手的姿勢,我們今天有一種譜叫工尺譜,是古譜,不是現在的五線譜,裡面有手的姿勢。大家可以看一下《紅樓夢》,裡面就寫到,在彈琴的時候,要講究指法,這與西方的彈奏樂樂器不太一樣,非常講究手指本身的變化。比如說彈古琴的時候右邊在彈,左手在按,所以你會聽到「嗡」的聲音。一般講起來大概有七八種不同的技法,這裡的「輕攏慢捻抹復挑」,其實就在講技法。白居易是真的懂彈琴的,對於這種指法他是瞭解的,我們也就看到一個女子在彈琵琶的時候,手指在上面轉的那種感覺,以及右手手指的轉與左手的按,中間配合的關係。「初為霓裳後六」,大家剛才已經知道《霓裳羽衣曲》是唐代盛世最重要的一部音樂,「六」是胡人的音樂,它是一個翻譯過來的詞,有人翻譯成綠腰,有人翻成六,是當時的一種舞。

《韓熙載夜宴圖》裡面有一個王屋山在跳舞,他那個舞現在被考證出來就是六舞,六是一個曲子的名字,同時也是一個舞蹈。有人彈奏琵琶的同時就有人在跳舞,好像現在還有這個曲子,還有這個譜,我曾經聽過學生彈。

下面就開始形容這些音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詩人開始提到大弦、小弦之間,這種高音低音部位的變化,用文字形容聲音是非常難的事情,這裡把「急雨」與「私語」放在一起是用聯想,好像下得很急的雨聲,或者是兩個人的私語。同時又有聲音的比喻,就是「嘈嘈切切」的聲音。白居易同時用詩歌的聲音、形象和聯想切入,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這一段在《琵琶行》裡面最常被大家拿來舉例的原因,是因為裡面交錯了好幾種技法,又聯想,又直接形容,同時又把聲音演奏出來給你看。

「嘈嘈切切錯雜彈」,當大弦與小弦一起「錯雜彈」的時候,各種聲音的變化是最複雜的。我想大家都聽過琵琶曲,像《霸王卸甲》,或者是《四面楚歌》一類,你會發現都是從慢到快,就是我們講的這一段的感覺。那種急切與高音低音部位都一起來的時候,白居易用「大珠小珠落玉盤」去形容,當然是文學史上的絕唱,他就是用這樣的方法,把音樂形容到如此精準的地步。

下面還是在追蹤音樂的發展,「間關鶯語花底滑」,這一句不是很容易懂,你會感覺到春天來了,鶯的叫聲,一種鳥的非常細密的叫聲,好像是花底下一些青苔的滋蔓,你會感覺到這裡面有好多複雜的東西。白居易在用大自然去形容聲音在交錯的雜彈之後,忽然又變成很安靜的一種力量。那個慢慢在流動的聲音,好像若有若無的感覺。「幽咽泉流水下灘」,好像是泉水在暗流底下慢慢地流動,連聲音都沒有,我們這裡可以看到他從極動的聲音開始描寫到極靜的聲音,從非常高亢的聲音轉到對於最細密的聲音的描寫。當音樂靜下來,你會特別靜,你會很仔細專注去聽,聲音慢慢走,你的整個心情會被它帶動。音樂裡最難演奏的是這個時候,不好的音樂家這個時候壓不住場,如果是好的音樂家的演奏,這種時候底下就開始靜下來,開始能夠真正感覺到從極動轉入極靜,從極高音轉入到極低音狀態裡的最美的聲音。

接下來「水泉冷澀弦凝絕」,好像是在下大雪的天氣,最冷的天氣,連水都凍起來了,水凍成冰以後,原來流動的泉水不再流動,連聲音都沒有,那個弦也沒有聲音了。水會被凍住,聲音好像也會被凍住。「凝絕不通聲漸歇」,在最凝絕的時候,最冷的時候,最沒有聲音的狀況裡面,「別有幽愁暗恨生」,又變成另外一種美。我們在交響曲裡面聽到非常大的樂隊的合奏,最後有一個大提琴很慢地拉,甚至到好像沒有聲音的狀況,那個時候大概是最美的,所以白居易才會總結出這一句說:「此時無聲勝有聲。」真正懂音樂的人,大概要聽的是這個空白的聲音。音樂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回憶,是若有若無,好像是聽到了,好像又抓不住,是生命裡面最難得的感覺。你可以看到白居易用了很長一段——「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去準備他的下一個總結,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提醒音樂當中沒有聲音的空白的重要性,幾乎變成我們今天美學上很重要的一個規則,也幾乎是後來繪畫裡出現空白的原因。懂得留白才是最了不起的。藝術家的生命也是如此,要保留餘地與空間,而不是塞滿。

到了聲音最低最低的時候,一定要「銀瓶乍破水漿迸」,忽然出現瓶子整個炸裂開來的聲音。我們不知道白居易是不是真的看過銀瓶乍破的景象,我們今天也可以去形容,什麼戰爭裡面炮彈爆炸之類,可是在他那個時代裡面,竟然「用銀瓶乍破水漿迸」去形容音樂從靜忽然又爆開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有一段就是這樣,先是安靜,到最後「啪」一下出來,第一次聽那段音樂的人,坐在那邊會忽然跳一下。音樂一直在做對比,做空間、做延長、做速度的加快,拉慢、到靜,然後忽然又動起來,音樂一直在玩這種結構。「鐵騎突出刀槍鳴」,這是用戰爭裡面的速度、暴力的感覺去形容音樂的另外一個急轉狀況。「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啪」一聲就停了。我們看到「銀瓶乍破」與「鐵騎突出」,是為了準備最後要收尾了。「曲終收撥」,「撥」就是撥板,曲終彈完了以後,把撥板一收,然後「四弦一聲如裂帛」,好像撕開布一樣,「啪」,這樣一個裂聲,然後就停了。

「東船西舫悄無言」。壞的詩人一定寫到這裡就沒有了,好的詩人下面還有。一收撥之後,如裂帛般的聲音出來,畫面忽然轉了,你忽然發現大家聽到那裡愣住了,然後才發現旁邊這麼安靜,旁邊的船都沒有人在講話了,因為大家都在聽琵琶。白居易把鏡頭放大、轉移,剛才是特寫,現在鏡頭忽然拉開,忽然拉遠,變成一個大的畫面,「唯見江心秋月白」。鏡頭冷冷地看到一個月亮,秋天的月亮,在江面上懸著。詩人忽然把一個音樂的描寫又拉到自然,他怎麼會這麼有才氣,寫詩可以寫到這種狀態!這麼長一段,整個講音樂的變化,可是裡面的節奏感這麼豐富,到最後收的這個部分,也不是一下子停,而把它再擴大,變成對自然的描寫,不然的話就與「潯陽江頭夜送客」對立不起來、呼應不起來——因為剛開始是「別時茫茫江浸月」,現在又回到了「秋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