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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批判社會

《買花》這首詩經常被人提到:「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這裡講朝廷的貴族喜歡牡丹,牡丹沒有固定的價格,有時候貴,有時候便宜。可以說愛花這件事情沒有什麼不好,可是詩人慢慢感覺到一種社會階級之間的對立。因為「有一田舍翁」,忽然出來了一個農民。過去中國的詩裡很少出現這種人,白居易的詩裡卻出現了。「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諭。」所有買花的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歎氣。他說:「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這樣一朵花的價錢等於十戶中等人家的賦稅。這當然是在講社會階級之間的對立。

白居易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明顯,他就是想使他的文學變成重要的社會批判力量。原來閱讀文學的人都是試圖要讀到美,他現在要寫的,可能是讓讀者心裡不安。當然白居易不能希望每一個人讀完以後,立刻會有改變,他只是希望可以形成另外的一個不同的文學發展方向。白居易中年以後,明顯地使自己的文學變成一種革命力量。他在做文學革命,他已經不在意人家說他的詩好或不好。很多人讀這樣的詩,會覺得意識形態性太強了,文字很淺白,沒有文學性。重要的是,從著力於新樂府,他就聲明所重視的已經不再是文字,而是內在的意涵能否令大家有一點覺悟與反省。《賣炭翁》當中「翩翩兩騎來是誰,手持文書口稱敕」,「敕」只有皇帝可以用,這個時候白居易非常大膽地在直接批判皇帝,拿著「敕書」的時候,就可以把民間的財富隨便搶走,這簡直是把官家當強盜來看待,裡面的批判性非常強。當然白居易這麼直接去批判皇室,一定會有後果的,很多人都是靠著皇室權威吃飯,他得罪了利益集團,最後當然就被貶官。

《上陽白髮人》談的是曠男怨女的孤獨。「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這裡描寫的場景是我們在美術史常常講到的張萱、周昉的那些作品中時常看到的,每次看到,就會感覺到一選選三千人進宮,十六歲選進去,到六十歲都沒有見到皇帝,一輩子就沒有了。這些女子從紅顏到白髮,不過是帝王的犧牲者。從來沒有人敢講,可是白居易講了,他覺得生命怎麼可以這樣被糟蹋,皇室的排場與妃嬪的制度使每一個制度當中的少女受到很大的傷害。他說:「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當時與她一起選過來的這幾百個人,這些年也都老了,有的死掉了,與家人沒有機會見面,也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在冷宮裡面住著。

十六歲被選中入宮,告別家人,「扶入車中不教哭」,怎麼能哭?這是榮耀。白居易從百姓的角度開始批判皇家的榮耀。「皆雲入內便承恩」,大家都和她說你不能哭,一到皇宮,就要開始接受皇帝的寵幸。「臉似芙蓉胸似玉」,這是描寫青春的美;「未容君王得見面」,事實上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君王,「已被楊妃遙側目」,那個時候被專寵的楊貴妃看一眼,就被發配到冷宮去了。「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她的一生就在一間空房子裡住著,「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我們看到白居易很了不起的一點,他有一種對人真正的同情。我們常常覺得同情就是我們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去施捨一些給我們覺得可憐的對象。我覺得這是世俗對同情的一個誤解,白居易的同情是他把自己變成那個人,他寫《賣炭翁》時就變成賣炭翁,寫《新豐折臂翁》就變成折臂翁,現在他寫這個他應該很不瞭解的十六歲就進宮,然後被打入冷宮的女子一生的惆悵,竟然這麼女性。在《琵琶行》裡,他碰到一個人老色衰的老妓女,他忽然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以一個當時的官吏來講,跟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講這種話,絕對是感同身受。我管這種情況叫「同情」,一個好的文學家讓自己設身處地,才是真正的同情。他不是高高在上,所以你會感覺到好像他就是一個宮女,備受冷落,青春一直這樣過去,沒有任何其他可能。死一般地活著,任歲月無情地走過,從十六歲走到六十歲。

結尾部分說:「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白居易在做對比,過去呂向寫過《美人賦》,講那些得寵的女子。現在白居易希望大家看一看他寫的上陽宮人白髮歌,他覺得《美人賦》是在錦上添花,可是沒有人寫過《白髮歌》。三千佳麗當中有一兩個人可以被寫進《美人賦》,也許有兩千多人應該寫進《白髮歌》。從這一觀點出發,他才會為自己寫過《長恨歌》而慚愧,他覺得那樣的文字沒有辦法讓他心安。當他認識了這群女子之後,更覺得真正應該寫的文學,也許應該是《白髮歌》,而不是《美人賦》。文學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文學有另外一個職責是真正使人類的災難、苦難、孤獨和寂寞被人聽到,而不是僅僅去歌功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