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蔣勳說唐詩 > 文學和生命的兩個部分 >

文學和生命的兩個部分

這裡面當然牽扯到白居易自己對文學的定位。他用很直接的表達方式去寫民間受到賦稅壓迫活不下去的哀傷,當時的人們對白居易的樂府爭議非常大。如果白居易認為他前面的詩沒有意義,是不是我們今天應該不去讀他前面的作品?我們會發現文學真的是兩個矛盾同時在調整,文學本身絕對有對生命豐富的關懷。當我們讀到白居易寫的買花這件事,會覺得是不是我們在家裡插花都應該愧疚?這一類所謂的樂府詩,比較傾向於社會道德層面的評價,很容易使我們最後下這樣的結論。

可是我覺得必須把兩部分結合起來,作為一個詩人的白居易才完整。我的意思是說,白居易的同情在《琵琶行》裡也擴大了,在《長恨歌》裡也擴大了。如果今天我有機會見到白居易,也許會跟他說我不贊成他的說法,我不贊成他把《長恨歌》、《琵琶行》都燒掉,我覺得裡面有另外一種同情。他當時看到了這些賣炭翁的悲哀,折臂翁的悲哀,就覺得以前寫的詩還是不要讀了。可是文學關心的層面非常多,一個手臂折斷的人的悲哀,一個從沒有見到君王的白髮宮女的悲哀,當然值得同情,可是悲哀還有其他不同層次,《琵琶行》裡面年老嫁作商人婦的妓女,她彈著琵琶所敘述的生命裡的悲哀,也是一種悲哀。

白居易的確是一個很優秀的文學家,他懷念一個朋友叫「劉十九」,兩人很久沒有見面了,就跟他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剛剛釀好的酒上面,有一層綠色的東西浮在上面,像綠色的螞蟻一樣。生上爐子熱熱酒吧,冬天很冷,要下雪了,你要不要過來喝一杯酒?只有二十個字,把對朋友的思念寫得淋漓盡致。詩中的顏色非常美麗,綠蟻對紅泥,新醅酒對小火爐,又有冷與暖之間的對照——這麼有色彩感!文字用到這麼完美,可是又這麼簡潔。

白居易會不會覺得這首詩對於百姓沒有什麼好處,也要刪掉?我在讀白居易的時候非常矛盾,替他矛盾,也替自己矛盾。在家裡,也常常覺得有那麼好的茶葉,不如泡一壺茶,找一個朋友來,看到白居易的文學理論,會覺得這樣子是不是太貴族了,太文人氣了。白居易自己也懂這是生活裡面小小的品位和情調。我們不能因為讀了《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就覺得這些部分應該完全從生活裡面消失。也許我們會發現賣炭翁、折臂翁的生活裡未嘗沒有這種情調,他們也會燒個小火爐,烤點魷魚,幾個朋友一起來喝一點酒。讀白居易的文學點評,可能會把文學理論變得僵化,我當然不希望大家瞭解完了古文運動,立刻走出去說:「好,我要革命了。」我覺得古文運動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對於自己的道德自覺,對自己在社會裡的定位有多一重的思考,也會在專業領域,或者在生活當中對人有更多一點的同情。我想這是非常可貴的。

我故意把白居易某些大家很熟悉的絕句與他的樂府詩做對比。你可以看到兩個白居易。有些詩句幾乎不能想像是白居易寫的。今天我們在任何時候讀這樣的詩,唱這樣的歌,都覺得真是美好的東西。比如說這首《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他覺得生命不是那麼清楚,也不是那麼確定,對於生命有一種幻滅、一種悵然、一種對華麗不可把握的感覺。他可能在講青春吧,因為他不是在講花,不是在講霧,也不是在講夢。我覺得文學到了最精煉的時候是最好的。這有一點像象徵派的詩,很像李商隱的風格。白居易很討厭自己寫這種詩,他覺得他應該去寫折臂翁,不應該寫這種詩。這種矛盾更突現了白居易的豐富,他兩面都有,社會意識與道德主張這麼強的詩人,竟然有如此浪漫的部分。

我很喜歡跟朋友講白居易,我覺得白居易的矛盾是我們心裡的矛盾,我愛美,愛美不見得與社會道德感衝突。也許正是因為愛美,剛好希望社會有正義與公理,因為美包含在公理與正義當中,公理與正義的推展,也包含著美的共同完成。一個人如果有性情上的美作為基礎,在任何職位上,他要做的東西都是對的。柳宗元是世家子弟,他愛美,他覺得身為世家子弟,不要依靠父輩去做官,可以好好讀書考試。等到做官了,他批判時政。被下放的時候,他也會考慮到身邊有一個朋友,母親很老,不應該貶到那麼偏遠的地區。這就是人性。有對於美的基礎認同,每一步做起來都是人性的本質。

我特別希望大家可以同時讀白居易的兩類作品。把「花非花,霧非霧」放在《新豐折臂翁》旁邊,真的像兩個詩人寫的東西。白居易內心中有一種痛苦,他覺得自己怎麼會去寫這樣的詩。路上還有人被凍死、餓死,這是一種出於良知的慚愧;同時他又懂得美。他如果不懂美,不會把琵琶寫到這麼好。歷史上沒有一個人寫音樂寫到這麼好,他後來強迫自己不要去聽那樣的東西,他覺得如果賣炭翁遭遇如此悲慘,他應該到街頭上去看這些人的生活。他有一點強迫自己進入一個令他痛苦的世界。

《慈烏夜啼》在我們的生活裡有很大的影響力,它用各種象徵,去詮釋生命裡的各種可能,我們今天的詩人未必能夠寫出這麼好的生命感覺。「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這是寫鳥失去母親以後的悲哀。「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寫得非常直白,我們看到白居易的詩越來越有一種道德意圖,覺得一首詩應該清楚地傳達意義,即使寫鳥,也要寫到鳥對於母親的反哺沒有完成的哀傷,如果是人,連這點都做不到,連禽獸都不如。讀《慈烏夜啼》與讀「花非花,霧非霧」,是非常不同的感覺。

白居易越來越覺得文學應該直接讓人家知道,看完以後可以做什麼,譬如說可以去孝順。我不完全贊成他這樣的說法。我覺得文學的功能在社會裡是非常多重的。如果文學只有這個部分很危險,有可能真的變成教條。文學是人類很奇特的行為,必須真實,如果強迫大家讀完這首詩以後必須孝順母親,這些人可能心裡沒有那個感覺,要做給人家看的時候,又變成假的。我覺得「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開啟了另外一個美學領域,這個領域開了以後,人對於人的愛,對於生命的尊重,已經不是母親不母親的問題,而是對於一朵花都會尊重,都會疼惜,這是文學真正的力量。

在個人的生命當中,這兩者之間怎麼平衡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我敬佩白居易後來的極端,可是我並不完全贊成。如果要求文學藝術必須直接對社會有所改善,有可能帶來不好的後果,尤其在窮困和沒有人性的年代。這裡面的一個關鍵,是白居易真正道德上有覺醒後才寫《賣炭翁》,如果沒有道德的覺醒,《賣炭翁》會變成樣板戲。真正的道德自覺不應該是樣板,應該是從每一個知識分子內心裡面真正出來的自覺。一旦變成樣板是蠻可怕的,因為會作假。講清楚這一點,我才敢跟大家一起讀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