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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百姓的古文運動

唐代的官吏在被貶下放的時候,會接觸到民間,對他自己的出身產生慚愧。如果這種感覺可以喚起社會裡面的良知,是一個非常好的啟蒙運動。事實上,這種景象並沒有發生。在唐代,權貴階級與下層階級之間的對立非常嚴重,到宋代好了一點,也還是沒有得到徹底的改善。知識分子在這種狀況下,始終在游離。有時候知識分子會趨附於上層階級去壓迫老百姓,不要忘記拿著紅綾去把牛頭綁一綁就可以「口稱敕」,也都是知識分子制訂出來的政策。有時候,知識分子幫助老百姓去對抗權貴的壓迫。社會裡就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知識分子,兩種不同的行為方式。

在韓愈悼念柳宗元的文章裡,為什麼會那麼強烈地歌頌他?因為他覺得這樣的知識分子太少了,是應該被標舉的。韓愈所談的道德理念,從《祭十二郎文》,到《送孟東野》、《送李願歸盤古》,到《祭柳宗元》,再到柳宗元寫的《捕蛇者說》,然後到白居易寫的《賣炭翁》,一種關注百姓的社會思想慢慢完整起來。這些知識分子努力讓自己接近可能他們已經有一點遠離的民間。韓愈因為出身很苦,比較瞭解民間;柳宗元是世家子弟,可能一開始並不瞭解。最後他們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自覺。白居易也是如此。這群人構成了唐代非常重要的道德自覺的力量。

在文學史上,現在大家熟悉的白居易,還是寫《長恨歌》、《琵琶行》的那個風流倜儻的詩人。這兩首詩在文學上的成就非常高。可是我們要知道為什麼白居易到了晚年,那麼希望這些詩不要再流傳了,他希望能夠流傳的是《新豐折臂翁》或者《賣炭翁》。我想這裡面有一種心痛,一個社會上如果有這樣一群貧苦的人存在,還要吟唱《長恨歌》,他會覺得不安。後來白居易與元稹共同推行社會道德的自覺運動,希望文學能夠走向非常淺白的道路,能夠真正與社會改革結合起來。我在年輕的時候,讀到這種「文以載道」的文學的時候,甚至是反感的,常常覺得裡面有很多八股教條。可是今天常會覺得這些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文學家,他們對自己的反省與批判非常動人。知識分子最可貴的一部分,是對自己道德不完美的檢查。有時候我們常常會誤認為道德是拿來批判別人的,其實不是。韓愈、柳宗元、白居易,都對自我進行了反省與批判。

柳宗元寫過一篇文章《鈷潭西小丘記》,裡面寫到他去看山水,覺得山水好美,有個人說既然你這麼喜歡,我們賣給你吧,因為我們實在受不了稅賦了。柳宗元就買了下來,修建成檯子,用來中秋節賞月。這是一種很誠實的描寫,對於這種狀況,他可以做的無非如是。柳宗元是世家子弟,通常一個文人在清風明月下欣賞山林的時候,不會記得這塊地原來是老百姓用來生活的,柳宗元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很誠實,把這些都記錄下來:他喜歡山水,有些擁有山水的人已經活不下去了,然後他有了山水。那麼柳宗元屬於哪一個階層呢?他對抗權貴被貶了官,可是在當地,他還是一個權貴。他買了當地老百姓的地,他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喜歡這個地方,決定永遠住在這裡,不再回京城了。這裡有很多伏筆。這類的知識分子很想改換自己,中間又充滿矛盾。

愛山水沒有錯,如果因為愛山水,去買老百姓的地,會使老百姓失去祖居的地。這其間的矛盾在柳宗元的文章裡表達得特別清楚。我希望大家在看白居易、柳宗元的作品時,都可以看到他們的矛盾。這個矛盾也剛好展現了他們的可愛之處。知識分子與民間的矛盾衝突很大,柳宗元也常常透露他的無奈,就像他寫過的,他努力想用他的熱情和改革社會的理想,讓那些窮苦百姓都能夠贖身。有時候他又很無奈,他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在《捕蛇者說》中,他很無奈,他覺得面對龐大的國家機器跟頑固的體制,個人的力量實在微薄。

文學大概在這裡盡到了一定的責任,所以我希望大家先瞭解白居易這一方面的創作。白居易後來寫了很多新樂府。漢代有一個官叫做樂府,負責替皇帝到民間去聽很多民歌,然後把民歌記錄下來呈給皇帝,讓皇帝瞭解民情。樂府裡面保留了很多民間生活中的真實細節。魏晉以後,樂府的傳統中斷了,唐以後曾經有一種仿樂府,李白、杜甫的詩裡都有仿樂府,杜甫寫的《兵車行》、《石壕吏》都是仿樂府。白居易很刻意地希望定出新樂府,他寫了很多,希望這些文字能夠「繫於意,不繫於文」,就是說能夠真正把意思傳達出來,而不要在意文辭修飾。這與古文運動的主旨關係密切,他說「其言直而切」,就是非常直接、切中要害,直接把話講出來。他已經感覺到文學被裝飾得太厲害,真正的主題被掩蓋了。他的目的非常清楚:「欲聞之者深戒也。」聽到的人,能夠真正去改正一些事情,就像《賣炭翁》,他絕不希望人們只是把它當成文學作品來欣賞,而是讀過以後廢掉不合理的制度。他希望「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為文而文。白居易對「文」這個字深惡痛絕,因為他覺得「文」已經變成修飾,沒有真正為重要的思想服務。

白居易對自己的文學創作有一種期待:「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這與古文運動之間有某些呼應關係,他覺得「欲予何所為,不能發聲苦」,心裡面的鬱悶,如何能夠轉換為樂府詩篇?「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他認為文學裡的格律、形式、文字都不重要,不要去追求這些,這些已經腐爛不堪了,真正要關心的只有三個字「生民病」,也就是老百姓的痛苦,如果能寫出這些,「未得天子知,甘受時人嗤」,如果寫出這樣的東西天子看了沒有感覺,他願意被大家嘲笑。這是非常大膽的言論。皇帝看了都不懂嗎?沒有感覺嗎?這些人後來為什麼被貶官?可能皇帝根本沒有看到,他就已經被貶了。事實上,是整個利益集團而不僅僅是一個皇帝在壓迫百姓,所以這群文人就不斷地在政治上受到壓迫。

「藥良氣味苦」,這樣的東西是好的,可以改革社會,大家可能都不願意吃,因為它就像藥一樣苦。「瑟淡音聲稀」,這個瑟不華麗,不會讓大家覺得很美,可是它珍惜發音。「不懼權豪怒,亦任親朋譏。」韓愈為柳宗元寫的墓誌銘中,也有類似的詩句,寫這樣的詩要不懼權貴豪門,不怕朋友親戚嘲笑。在那個時代,所謂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自覺,要面臨如此大的壓力。

從上面《寄唐生》這首詩裡面,可以很明顯地看到白居易對自己的一個勉勵,在災難與被貶的痛苦中,他還在提醒自己是為什麼做這些事情,而且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