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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講 白居易

《賣炭翁》

白居易非常關注民間,高高在上的執政者是不太瞭解普通百姓如何生活的。關於白居易的寫作,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他寫完詩以後,要人拿去念給不識字的老太太聽,只要老太太有任何字聽不懂,他就開始改。白居易對自己的創作對像有清晰的界定,寫的東西要讓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聽懂,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心願所在。他覺得他的文學如果只滿足上層階級,沒有意義。白居易的寫作理想是成為民間的發聲者,成為民間的代言人。大家在讀白居易的一些詩的時候,會覺得他在努力避開一些生僻的字。所謂「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是他檢驗自己的方法。

《賣炭翁》是白居易非常著名的一首詩,一開頭是「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有一點像民歌,一個賣炭的人,砍下樹,然後在山裡面燒成炭。「滿面塵灰煙火色」,燒炭當然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兩鬢蒼蒼十指黑」,形容到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十個指頭都是黑的。這樣一個辛勤勞動的老人,「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賣炭得來的錢能夠做什麼呢?也不過就是吃飽飯,有衣穿。

這幾乎是比漢樂府還要淺白的文字,我覺得白居易選擇這種書寫方式,是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自覺,是對把玩文字的一種慚愧。托爾斯泰曾經為創作了《戰爭與和平》而困擾,他覺得現實中有的人連生活都難以維持,而他的文學沒有關照到這些。我稱其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自覺與自我道德批判,裡面有一種不安。我們不能說在文學史上這一定是正確的選擇,因為文字修辭也是重要的。但當知識分子有這樣的自覺時,是一個時代非常感動人的一件事情。

我相信當時的很多詩人一定會責備他,說這怎麼叫詩?「身上衣裳口中食」,如果是講究修辭的人,可能會寫得非常美,這剛好是白居易努力迴避的狀態。為了修辭上的美,也許用到典故,要查了字典,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白居易其實在有意把自己作為革命的對象。文學上的反省,最了不起的不是批判別人,而是批判自己。白居易覺得自己過去寫了那麼美的詩,好像對整個社會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轉回頭來,想寫一些百姓可以聽懂的事情。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寫到老翁的矛盾心理,他覺得自己身上衣服很單薄,沒有棉衣穿,天氣冷了日子就很難過;可是心裡又擔憂,如果炭賣不出去怎麼辦,就一直祈禱天再冷一點吧,天冷一點炭才會好賣。作為詩人的白居易,只有真正置身於底層,設身處地,才會懂得這種矛盾和痛苦。沒有這種飢寒交迫的經歷,就不會瞭解這種矛盾。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晚上城外面下了一尺高的雪,終於有機會賣炭了。破曉時分老翁就駕著炭車,在雪地當中壓著冰駛過。這當然在講勞動的辛苦。「牛困人饑日已高」,沿路賣炭,賣到牛都疲睏了,人也餓得不得了,還沒有吃飯,太陽已經很高了。「市南門外泥中歇」,在城市南邊的泥濘當中休息一下。正在休息的時候,「翩翩兩騎來是誰」?忽然看到兩匹馬非常瀟灑地跑來,是誰呢?「黃衣使者白衫兒」,原來是皇帝的侍從。「手把文書口稱敕」,拿著皇帝的命令,「回車叱牛牽向北」,一句話不多說,就把牛車往北牽。「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就這樣,一車炭被帶走了,官使沒有任何惋惜,好像對於老百姓失去這一車炭不是什麼大事。「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官家在徵收民間財物的時候,會拿一塊紅綾綁在牛頭上,表示百姓得到榮耀了。

在讀到白居易的像《賣炭翁》這種詩的時候,我們大概才瞭解到古文運動絕不應該當成文學運動來看。這首詩描寫了一個社會悲慘現象,而這個現象,很可能在我們讀文學、讀歷史的時候從來沒有觸碰過,我們也覺得歷史上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白居易這些知識分子出於一種自覺,開始用他的良心去做記錄,要讓人們知道當時底層人的生存狀況。白居易覺得內心中有很大愧疚,所以才會發出非常極端的言論,說應該把他之前寫的《長恨歌》、《琵琶行》都燒掉,他覺得那些詩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