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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車行》

李白的作品與他所處的歷史與時間的關係不是那麼大,我們在讀李白的《將進酒》或《蜀道難》時,不會感覺到李白的詩與歷史之間有密切的關係。當然他會有一個現實環境的背景,比如說我們猜測《蜀道難》可能是以唐玄宗到四川去為背景。可是李白在創作過程中,會把事件抽離掉。杜甫與李白個性極其不同,杜甫的每一首詩都有非常具體的事件,我覺得杜甫可以說是我們的詩人當中最具備紀錄片導演個性的,他的詩有紀錄片的功能,是見證歷史的資料。紀錄片最大的特徵是不能加入自己太多的主觀感受,這就是為什麼李白的詩裡面有很多「我」,杜甫詩裡幾乎很少出現「我」——他總是用絕對客觀的角度。

《兵車行》講的是抓兵。古代不斷發生戰爭,需要有人去打仗,因為戰爭會導致很多人的死亡,所以人們會逃兵,政府就去抓兵。杜甫看到了這個現象,就用民間的歌行體去描述這樣一個畫面。為什麼杜甫被稱為「詩史」?因為他用詩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歷史,也許我們在讀唐朝歷史的時候,讀不到《兵車行》所描述的畫面,可是杜甫替我們保留了下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車子在趕路,馬也在那邊叫,一開始就帶出街頭上的混亂局面。這首詩中的杜甫是一個旁觀者,他擠在人群當中,描述自己看到的現象。他一定在現場,他的角度不是貴族的角度,而是老百姓的角度。他採取的視點永遠是最卑微的老百姓的角度,「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點出了軍隊,下面講「爺娘妻子走相送」。李白的詩裡讀不到「爺娘妻子」這樣的字詞,杜甫為什麼被稱為「詩聖」?因為他在群體的家族文化當中,最關心是人的親情。「塵埃不見咸陽橋」,人仰馬翻,灰塵都起來了,灰塵大到連咸陽的橋都看不見了。

杜甫在一群小市民當中跑來跑去,有點像紀錄片的拍攝者,拿著鏡頭拍了這些場景。「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李白也從來不會說「牽衣頓足」,因為他不像杜甫那樣活在人間,對杜甫來說人間的一切都是牽扯不斷的。「牽衣頓足」,因為分別後大概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戰爭引發的恐懼感一下突現出來。一片哭聲,簡直都衝到天上去了。杜甫作為一個優秀的社會詩人,用紀錄片的方法描述了一個時代開疆拓土的戰爭背後悲慘的事件。

唐代歷史上我們看到的都是帝王的功業,帝王的功業背後卻是人仰馬翻、妻離子散的悲劇。杜甫記下了這些悲劇,讓文學成為另外一種歷史。他讓我們看到帝王將相的功業以外,人民被戰爭所牽連的悲哀與痛苦。「道旁過者問行人」,這句詩很簡單,一個過路的人,去問旁邊的人。李白的詩總是「我我我」,杜甫的詩都是這種路邊的人,「過者」與「行人」,都是過路的人。紀錄片的特點就是高度的客觀性。紀錄片最好的拍攝方法,就是創作者始終沒有出來。這句話就變得很重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行人但雲點行頻」,「點行」就是徵兵、抓兵,政府抓兵抓得太頻繁了,所以民間不堪其苦。《石壕吏》是另外一部紀錄片。大哥剛抓完,二哥又被抓走了,第三個男孩接著又被抓走了。「頻」才是關鍵,所以後面引發的問題很嚴重,為了開疆拓土,為了發展帝王的功業,已經忽略了民間生存的基本穩定性。

杜甫的客觀性一直延續下去,下面的話可能都是行人講的。「或從十五北防河」,路邊的人說,你知道有的人十五歲就被抓到北邊去防河流氾濫,「便至四十西營田」,有的人是四十歲抓到西邊去從事屯墾。幾個例子完全是紀錄片中的舉證。杜甫不會從個人角度說,我不喜歡戰爭,而是用客觀描述的方式揭露殘酷的現實。「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走的時候里長要替他們綁一個頭巾,表示說要從軍了;回來的時候頭髮都已經白了。

杜甫用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手法,把歷史裡面的悲慘事件一一做了記錄,沒有他的記錄;我們會說唐朝是一個偉大輝煌的時代;讀了他的詩,會看到輝煌燦爛的背後,有這樣的悲劇在發生。杜甫的反戰,是站在關心人民老百姓生死的角度,而不是站在帝王功業的角度。

下面直接描寫戰爭的悲慘,「邊庭流血成海水」,邊疆的戰爭流出來的血像海水一樣四處漫延,「武皇開邊意未已」,這裡的武皇好像是講漢朝的漢武帝,唐朝很多詩都不講唐,而是講漢,所以指的還是唐朝的皇帝。這是非常大膽的發言,相信唐朝的皇帝也不會看不出來,可是這些詩歌就在民間流傳,變成對抗當時朝廷的巨大力量。

武皇不斷開疆拓土,可是接下來的結果是,「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山東兩百個州縣的農家村落已經沒有人種田,男人都被抓去打仗,村落裡面長滿了野草荊棘。「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這是非常寫實的句子,即使有身體強健的女人可以接替男人去做鋤田、犁田的工作,因為農業人口不夠,稻禾亂長,也沒有阡陌了。「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被抓去當兵,簡直是被奴役到像狗、像雞。李白永遠在完全超越於現實之上的個人心靈世界行走,杜甫則落腳於實在的土地,讓我們看到人世間最大的悲痛和具體的悲劇。

下面一句,杜甫從七言轉到五言。他不像李白的變奏那麼大,可是也有他的變化。「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上面派了一個國防部部長來,問有沒有人虐待,服兵役的人哪裡敢講一句話!人民的恐懼到了一定程度,即使有可以疏通的管道,下情也還是不能上達。然後開始舉例:「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像今年冬天,關西這邊派去當兵的人,連農忙時節都沒有辦法來幫忙。「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當地的縣官還要分派租稅,可是人已經被抓去當兵了,根本就沒人種田,怎麼交租稅呢?這裡談到了大唐帝國內部體制的敗壞。

這裡杜甫用這麼白的句子,當然有特別用意。「租稅從何出?」這種句子已經不像詩了。我在年輕的時候不喜歡杜甫,那個年齡很容易「為賦新詞強說愁」,總是希望句子要像詩,所以不太容易懂杜甫。到某一個年齡,會感覺到有杜甫這樣的詩人,真是非常驚人。他關心人遠勝過關心詩,這個句子才可以這樣大膽地出來,他根本覺得詩好不好不是那麼重要。「租稅從何出?」是直接的問話,直接的抗議,直接的控訴——到底你要老百姓從哪裡來交租稅?要瞭解杜甫,就要瞭解歷史,瞭解社會,要從個人對文藝文學的愛好,轉到對社會的關懷,這不是年輕的時候可以懂的。當年喜歡文學的朋友們,曾經在酒樓喝了酒一起唱李白詩,今天多多少少都會喜歡杜甫,因為經歷了生命中別的內容,會開始覺得杜甫偉大,也開始知道一個詩人要寫出這樣的句子,要有更大的關懷。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這是非常民間的語言,大家彼此勸說,不要再生男孩子了,生男孩子真是遭殃。生個女孩子,還可以在身邊。這已經講到民間最大的悲哀了。

杜甫在那個時代,用這樣的方法,用他的文學為時代留下的見證非常驚人。大概是一九八零年代,我在美國,有一段時間一直在讀杜詩,我稱它為我的懺悔期,因為年輕的時候沒有讀懂杜甫,或者讀懂了,可是沒有深切的感受。感覺到一個社會裡面個人可以被政策體制壓迫到那種狀況的時候,開始發現杜甫的重要性。他可以把時代的悲劇全部闡述出來。

《兵車行》最後的結尾非常特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你沒有看到青海,打仗打得最厲害的地方,歷來戰爭剩下的那些骨頭,到現在也沒有人收。新死掉的,心裡面對生命充滿沒有完成的怨恨,舊的靈魂則在哭泣。「天陰雨濕聲啾啾」,在下雨的天氣裡,鬼魂的悲怨似乎撲面而來。我一再希望大家能夠用比較接近紀錄片的方法,去進入杜甫的世界。這裡面有非常清楚的事件,這個事件不是官方記錄,也不是官方報告,你會感覺到他真正代表了一個民間立場去看待老百姓對抓兵這件事情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