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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關山月》

李白寫過《長相思》這種非常柔情、抒情的詩,也寫《關山月》這種充滿陽剛氣魄的詩。李白非常奇特,他有時讓人覺得是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粗壯猛男,有時又變成一個細聲細氣的少女,他的角色的轉換實在有趣。以創作風格來講,《關山月》與《長相思》很像兩個人寫出來的詩,裡面的情感非常不一樣,「天長路遠魂飛苦」的纏綿與「明月出天山」的豪邁相差實在很遠。

其實我們自己也是多元的,並非那麼單一,可能是因為接受的教育,讓我們越來越覺得我們自己只有一種面目。當我們被定型之後,也不敢去觸碰另外的我。在精彩的唐朝,生命有機會釋放自己,產生了活潑的生命形式。

《長相思》是李白一首非常美的思情詩,與《蜀道難》和《將進酒》都不一樣。「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秋天的時候,昆蟲在井邊發出微微的叫聲。「微霜淒淒簟色寒」,「簟」是竹子編的蓆子,秋天的時候,蓆子有冰涼的感覺,好像已經被霜打濕了。這首詩一開始的調子比較低微,不像《將進酒》、《蜀道難》那麼高亢。「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這裡又用到一點《蜀道難》裡面的技法,「上有」、「下有」形成工整的對仗。

「天長路遠魂飛苦」,這裡的主題是魂。心靈在空明的境界中飛,飛在空茫的青冥長天上,也飛在綠水波瀾之上,一片茫然之中有思緒一直在飛,天長地遠地飛。這裡講的是思念。思念是文學很重要的主題,現代詩、現代散文也常常提到想念某一個人,愛戀某一個人。可是你怎麼去表現?李白用了一個很特殊的方法,整個空間被擴大,然後描述在天長地遠中飛的那個魂,好像有根細絲牽繫著,可是「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這一句多麼直接、大膽。我常常覺得李白很驚人,他有很多句子來自民間,他不害怕俗,他敢用最平易的字。我覺得李白一定常常在酒樓上混,在那裡他會聽到不同階層人的聲音,這些人的聲音不是從書房來的,也不是從學院來的。「長相思,摧心肝」,我們一點也不陌生,在很多的流行歌裡面會看到這類直接大膽的描述。

《關山月》也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詩,尤其是前面四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唐代很多詩人都曾經跟著軍隊到塞外,在出塞時,他們看到的大風景,對他們的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宋以後這種風格的詩句越來越少,文人不再有機會走出書房,無法與大空間進行對話。李白的這句詩是不是很容易令人聯想到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首詩的好,不見得是全部都好,有一個畫面讓人難忘就已經足夠。

後面的「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開始講到漢胡打仗;「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守衛邊疆的軍士叫「戍客」,他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也回不去。「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閒。」在這樣的晚上,某一個地方的高樓上應該有人在那邊歎息。這些內容在唐詩中經常出現,最驚人的還是開頭四句顯露出來的宏大氣度。

只有唐朝的詩,才會有這種氣派。後人很想學,但很難學到位,會覺得太用力了,李白卻真的毫不費力。如果不是身在那個大時代,只是努力發出大聲音,就難免會空洞、淒厲。就像唱歌的人,如果高音拔不上去,勉強要唱的話會很尷尬。李白似乎只要用出三分力量,就已經很高了,因為他實在是氣力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