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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仙和詩聖

李白和杜甫剛好跨越中國詩的黃金時代,成為兩個高峰,他們只相差十一歲,可是兩個人個性明顯不同,我們稱李白為詩仙,稱杜甫為詩聖。

李白之所以被稱為詩仙,是因為在詩的國度裡,他是一個不遵守人間規則的人。「仙」的定義非常有趣,李白本身建立起來的個人生命風範,不能夠用世俗的道德標準去看待,比如李白的好酒,李白的遊俠性格,李白對人世間規則的叛逆。可以說李白把道家的或老莊的生命哲學做了盡情發揮,變成一種典範。杜甫是詩聖,「聖」與儒家學說有關,儒家生命的最高理想是成為聖人。「聖」需要在人間完成。「仙」是個人化的自我解放,「聖」則是個人在群體生活當中的自我錘煉。

雖然同時分享了大唐盛世時的詩歌高峰,李白呈現出來的生命意境,與杜甫呈現出來的生命意境非常不同。很多人喜歡爭辯李白好還是杜甫好,其實生命裡面常常充滿兩難,為什麼一定要非做其中的一個選擇。為什麼不可以同時喜愛李白與杜甫兩個詩人?讀書時,我很大一個困擾就是在李白和杜甫之間的矛盾與游移。

在青春期,很自然會喜歡李白。李白的生命裡所呈現出的自由形態,他的《少年游》、《少年行》中的青春形式,在正統文學當中不被鼓勵。在整個文化體制中,受鼓勵或讚賞的是經過很多歷練之後的成熟與穩重。青春的熱情、衝動、勇氣或冒險,在文化當中是被忽略的。早期思想家並非沒有碰到這個部分,只是生命充滿了兩難,為了有所偏重,勢必造成對某一部分的忽略。李白式的生命形態在我們的歷史當中越來越少,尤其是宋之後。這樣的生命形態,年輕、大膽、冒險。《蜀道難》把我們帶到一個驚險的世界,對非規則世界發出感歎,這是我們很少有的體驗。我們在成長與求知的過程裡,一再聽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是行萬里路其實很難。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在書房中,生命的真正歷練,其實非常少。

在青年時對李白的愛好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那個時候很想背叛學校的教育,很想背叛家庭的規矩,很想像李白一樣出走冒險。這未必是對李白絕對正確的理解,可是李白令人感覺到他的生命可以豁達到孤獨地出走。那時候大家聚到一起,念的多是李白的詩句。今天對於杜甫的感動,是在進入中年的滄桑之後,開始明白他對人世間的悲憫,以及他把個人放入群體當中,對使命與責任的承擔。

杜甫的社會性很強,李白根本沒有社會性,「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亮與影子都要解脫社會性。李白鼓勵個人把社會性的部分切斷,從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個人角度思考生命意義和價值。儒家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一定是放在群體當中考慮,比如孝與忠,是在家族與國家裡完成自我,如果抽離了家族和國家,個人的意義無從討論。李白不討論這些問題,他就是一個決然的個人。「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是一個孤立的個體,杜甫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行為都是把自己放到群體當中。

聖與仙是非常不同的兩種形態。在中國的整個思想極度成熟,文學達到登峰的時刻,李白體現了老莊思想的最高完成,杜甫體現了孔孟哲學的最高完成。

宋朝就開始討論到底李白、杜甫孰優孰劣,從文學的技巧上來講,杜詩可以學,李白不能夠學。李白才氣縱橫,杜甫有嚴格的規範,在杜甫詩的國度中,有蹤跡可循。

宋朝的蘇轍認為李白這樣的詩人完全不道德,說李白,「白晝殺人,不以為非」,白天殺人都不認為不對,因為李白的詩句當中,有「笑進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其實文學創作與藝術創作一樣,很難用社會的功利去解讀。任何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如果用社會功利去解讀,都沒有辦法存留。比如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孩愛得天翻地覆,最後自殺。如果多想一點社會道德或者社會現實,可能會覺得這本書應該禁掉。宋朝開始就已經對李白的詩很害怕,因為李白詩裡有很多對個人出走的鼓勵,後來的教育都害怕這種態度。在《蜀道難》中,哪裡有前人開好的路?《蜀道難》最令人感動的是你必須披荊斬棘自己開路,《蜀道難》的快樂正在於此。宋以後的教育體系害怕李白是因為李白的創造力。創造力常常被理解為毀滅力,因為太冒險了,太不遵循人間的規則。杜甫逐漸成為正統文學裡的偉大代表者,而李白則備受爭議。

有天晚上皓月當空,你一個人喝酒,感覺到生命的孤獨與茫然,體會到李白的詩最美的部分;有一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在地下道裡面,你看到一個乞丐在行乞,也許你會想到杜甫詩中最感人的部分,你會想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其實是不同的感動,我不覺得在皓月下喝酒的那個我,走到地下道看到乞丐就不會有悲憫之心。這中間並不衝突,而是生命的兩種完成,一味爭論李白與杜甫哪一個更好,是把文化弄得小家子氣了。寫李白寫得最好的詩,是杜甫的詩;對杜甫懷念最深的詩,是李白寫的,他們兩人是很好的朋友,至少在創作領域彼此交匯,在生命領域各自發光。我們看不到他們對立的痕跡。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很自然地看到他們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對於對方生命的懷念與感動。

常常聽到人說李白笑杜甫,杜甫笑李白,似乎很合理,因為這兩個人太不一樣了。按照幼稚簡單的邏輯,不一樣的人彼此會攻擊、批評。其實不一樣常常造成互相欣賞。杜甫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像李白這麼瀟灑,所以他最喜歡李白;而李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像杜甫那樣關心生活裡的小事物,所以李白也喜歡杜甫。這裡有種生命的互補。大唐盛世的迷人不止是李白生命的豐富,更是李白與杜甫一起構成的大豐富,因為他們如此不同,又是同一個花園裡開出來的花朵。他們彼此也知道各自的定位都是對方不能取代的。如果沒有了李白,歷史上很多亮光就沒有了,李白讓人覺得生命還可以發亮。如果沒有了杜甫,也會遺憾得不得了,因為杜甫是照到最角落的地方的光。我們從來沒有發現有人在那個角落生活,可是杜甫看到了。

杜甫說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杜甫曾經在路上看到李白在長安城行走,這個城市中這麼多士紳崇拜他,可是這個人怎麼這麼孤獨、這麼憔悴。他非常清楚李白的孤獨,但李白不會無緣無故地跟杜甫說「我孤獨啊,孤獨啊」,他是從作品裡讀出來的,比如《月下獨酌》,裡面就有繁華里面的荒涼和孤獨。杜甫也預言「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他覺得李白將來在歷史上會留名到千古之外,那個時候李白沒有去世,杜甫已經確定他未來的聲名。「寂寞身後事」,死的時候很潦倒,因為他沒有爭現世的名利,潦倒以終。

杜甫與李白彼此間有種知己情誼,歷史上最讓我感動的畫面,是李白與杜甫共同走過長安城,在酒樓上坐下來喝酒,談他們的生命理想。這種感情就是「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大約五百年後,在佛羅倫薩,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兩個人的對話關係,是歷史上另一個令我深深感動的畫面。李白與杜甫,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他們的相遇是不可思議的生命的撞擊。從李白轉到杜甫,不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更有趣的是在我們自己身上發現屬於李白的部分和屬於杜甫的部分。每一個生命裡面都有這兩個部分:對個體生命完成的追尋,讓我們放歌山林;回到這世界上,對於最卑微的生命又有同情、悲憫。

當杜甫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杜甫非常知道李白的豪邁,他也可以這樣做,可是杜甫好像在生命的兩難裡,先選擇了路邊凍死的那些人,他想要去描述這些人,所以就暫時沒有機會去描述李白那種豪情。這是生命的偏重,對詩人個人而言,他們也有生命的兩難,在這個兩難當中,他們選擇了暫時要完成的角色。李白與杜甫都留下一個風範,但他們兩人的風範是不一樣的。

整整一千年當中,很多人在討論李白、杜甫的優劣,這真是一個很大的精神浪費。文學的美不是生命的窄化,而是讓生命開闊的過程。文學讓生命可以包容更大更多,如果李白能夠以一個「妾」的身份吟唱,如果李白化為飛躍山峰的鳥,我們還在討論李白與杜甫的好壞,會是蠻滑稽的狀態。我希望大家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李白與杜甫的同與不同。同或者不同與好壞無關,他們都是不可取代的,樟樹與榕樹哪種更好?它們是不同的生命,在自然世界裡,一定要分好或不好,是荒謬的,人的世界也是如此。李白、杜甫的生命分別抵達了不同的巔峰狀態,如果非要去比較優劣,會偏離對他們的真正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