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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和贈詩

唐朝人在送別時經常寫詩,李白寫過「風吹柳花滿店香」,他也寫過以送別為主題的律詩,比如下面這首《送友人》:「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一開始是風景的描述,他要送朋友,送到一個地方,看到北邊有青山,還有圍牆,東邊有一條水繞過去,陽光照在水面上發出亮光,看起來就是「白水」。「青山」與「白水」,「橫」與「繞」、「北」與「東」、「郭」與「城」,十個字當中每一個字都與另一個字形成對仗關係。「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從這裡告別以後,孤獨的車子就要走萬里的路。「孤蓬」,一個孤獨的渺小的存在,可是要去走萬里的路。

因為朋友要走了,是一個遊子,要描寫流浪,就用到浮雲,李白覺得浮雲很像一種浪子的感覺,所以是「浮雲遊子意」。與老朋友告別,有很深的眷戀,眷戀用什麼來表達?用落日。太陽要落下去的時候,總是好像戀戀不捨,所以用落日來形容故人的情感——「落日故人情」。「浮雲」對「落日」,「遊子」對「故人」,「意」對「情」,還是很工整的對仗。在水到渠成的語言模式中,唐詩的形式本身已經極其完美,李白就在這麼完美的形式當中把內容傳達出來。我們今天告別時的情感,不見得比李白差,可是我們的語言沒有如此成熟,找不到這麼好的句子,把這個感覺表達出來。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這個也是非常李白式的結尾,到最後其實人的感傷眷戀到了極致,變成無情,就是「揮手自茲去」,就是我揮一揮衣袖吧,不願意帶走任何東西,不做任何的牽掛。在離開的時候,轉身走的時候,視覺不見了,只是聽覺上聽到朋友的馬還在那邊淒涼地叫,有一點憐惜的感覺。

孟浩然是唐朝的一個大詩人,李白與他是好朋友,他寫過一首詩給孟浩然,叫《贈孟浩然》。在唐朝,朋友與朋友之間有一種投契,這種投契是出於對生命狀態的欣賞。這首詩起頭非常自然,就是「吾愛孟夫子」,我也很希望用這樣的句法去寫我喜歡的一個朋友,可是我會很小心用這個字。李白卻那麼坦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李白的個性就是如此,幾乎從來不婉轉。先點出來喜歡孟浩然,因為大家都知道他非常瀟灑,活得很自在。「風流」是說有自己的見解、有個性和真性情。天下都知道這個人,不是因為他有權力,不是因為他有財富,是因為他有個性、有真性情。

然後李白開始解釋「風流天下聞」的原因:「紅顏棄軒冕。」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不去考那些試了,不去做官,「軒」與「冕」是大房子與高帽子,當時很多人在追求寬闊的軒與堂皇的冕,因為軒與冕代表財富與權力。可是孟浩然「紅顏棄軒冕」,追求青春生命的美,拋棄了名跟利。「白首臥松雲」,現在他老了,頭髮也白了,自在地靠著松樹,住在山上隱居。「紅顏」與「白首」是對仗,「棄」與「臥」是對仗,「軒冕」與「松雲」也是對仗。李白在文學形式上是非常講究的。「醉月頻中聖」,在有月亮的晚上不斷喝酒,喝醉了,大家認為他是醉中之聖,「聖」當然是最出色的人。「迷花不事君」,因為著迷於花的美麗,而不去伺候君王了。

李白在這裡提供了生命的另外一種情操,這種情操不是世俗可以判定的。這類人在功利的社會、世俗的社會,可能一點地位都沒有,可是他們會驚動朝野。李白本身也是如此,李白沒有經過任何舉人與進士的考試,他就是寫詩、練仙、煉丹、練劍。他寫了《將進酒》之後,被宰相聽到,認為這是謫仙之人,把他的詩推薦給唐玄宗看,唐玄宗封他為翰林供奉,後來進了宮。

以詩驚動朝野在今天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在唐代,詩的確有這種影響。詩人可以通過創作,實現個人生命的完成,使天下對他有一種尊重,所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把孟浩然比喻為一座我們要仰望的高山,留下一種大家傳頌的芬芳。這首詩歌頌的完全是超離在世俗之外的生命情操。這首寫給孟浩然的詩,裡面有很大部分也是李白寫給自己的。他看到這樣的生命狀態,也去歌頌這樣的生命狀態。杜甫這類的詩比較少,個人生命的完成不是杜甫關注的重點,他總是覺得在很多生命還在忍受巨大的飢餓或者說連溫飽都沒有的狀況下,不忍心去寫這種詩。杜甫不是不懂,可是他有另外一種關懷。李白與孟浩然有一種從人世間出走的生命情操。

李白還寫過一首送別詩,也寫到了自己,是《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離我而去的昨天,以前所有的日子,怎麼留都留不住。這裡說的是因為時間流逝引發的生命的茫然。「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讓我心裡煩亂與憂傷的是今天與今天以後的日子。這幾乎就是在寫日記,忽然就寫出了自己最深的心事,而且句型非常特殊。「棄我去者」是四個字,「昨日之日」是四個字,「不可留」是三個字,運用了四四三的規則。這兩句詩放到今天,依然非常精彩,依然可以說出我們時常會有的感受。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生命有如此多的憂傷,但並非就無從解脫。只要長風吹來,看到大雁飛過,就覺得很開心,可以好好在樓上喝酒。李白的詩似乎充滿矛盾,一般人大概會一路憂傷下來,可是李白不會,他一轉,就豁達了。他的憂傷與豁達之間似乎沒有界限。下面又開始使用典故,「蓬萊文章建安骨」,魏晉時期的建安七子構成了一個文學主軸,這裡李白講建安七子,也講他自己,有一點得意,有一點自負,覺得自己會在歷史中留下聲名,將來講到唐朝,一定會說到李白。講「蓬萊文章」,非要講建安七子,中間又有謝朓,所以「中間小謝又清發」。李白在追悼建安七子與謝朓,又在講他自己,他覺得他與他要告別的叔雲都有飄逸的胸懷,有雄壯的心靈,所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在《將進酒》裡面,我們感覺到他的憂鬱與豪邁,形成強烈的對比。這裡也是一樣,憂傷又一次湧上心頭,「抽刀斷水水更流」,這是個非常奇怪的比喻,你拿刀子去切那個水,不管怎麼切,只要刀子拿開,水還是在流。他用這種形象化的方法描述自己的憂愁,他的憂愁如此難以消散。「舉杯消愁愁更愁」,怎麼喝酒,愁緒都無法飄散。「人生在世不稱意」,活在人世間有這麼多不如意,不如「明朝散發弄扁舟」,不如明天散掉頭髮好好去做一個漁夫吧!叔雲是去做官的,在李白的世界裡,做官就是有軒有冕的人,大概會有很大的壓力。「明朝散發弄扁舟」,好像是與現世當中的拘禁形成對比。「散發」不僅是散掉頭髮,更是散掉人世間的拘束,回復到自由狀態。

《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也是李白非常重要的作品,我比較喜歡開頭:「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在我們的歷史上似乎沒有人敢笑孔丘,可是「我本楚狂人」這個「楚狂人」就可以。李白在這裡用了一個很有趣的典故,《論語》中有「楚狂接輿」,有人認為楚狂接輿是兩個人的名字,也有人認為楚狂接輿是說楚國有一個瘋瘋癲癲的人靠近孔子的車子,唱一首歌叫「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個狂人唱完歌以後,孔子就想下車跟他講話,覺得這個人不是普通的瘋子。他是特別來點醒孔子的。這是《論語》中一個很重要的典故。

後來有的書籍中,「丘」這個字都不敢用,用兩個字代替,叫「聖諱」,因為孔子太神聖了,所以連名字都不能講。李白的世界裡沒有「聖諱」,他直接「鳳歌笑孔丘」。李白在歷史上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對正統文化的巨大顛覆。他很叛逆,對於權威特別不服氣,別人覺得孔丘神聖不可觸犯,可我覺得我根本就是楚狂人,我敢於狂歌,我可以笑孔丘。這在我們的教育裡太少了,年輕一代似乎很少接觸叛逆性的文化,總是被權威的陰影所壓住。

「手執綠玉杖,朝別黃鶴樓。」李白追求的不是儒家的終極,而是老莊中的求仙,「綠玉杖」是道家的人在修行過程中的象徵。「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是一個從人世間出走的角色,他不用人世間的定位,他要去追尋山水或者是道家的仙人。

這首詩開頭這幾句最為重要,是因為從中我們可以瞭解他的思想背景。後面基本上是風景的描述,那個部分不是我特別希望在這裡要講的東西。所以我們接下來講《清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