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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轉換

寫詩是多麼辛苦的事啊,要把情感準確地放在一個句子裡,可是《長干行》如此簡單,如此活潑。在《長干行》中,李白以一個男性詩人的身份做第一人稱的女性書寫,其中的轉換與書寫其實非常困難。可開篇第一個字就是「妾」,是女性的謙稱。「妾發初覆額」,五個字就生動地呈現出一個小女孩的畫面。中國古代的小女孩,頭髮往上梳,沖天炮一樣。等到九歲、十歲的時候,可以往下有劉海了。頭髮剛剛蓋住額頭,大概就是十歲左右的一個小女孩。李白用描寫頭發來表示年齡,比直接說這個小女孩多少歲要活潑很多,因為這中間有個形式化的過程。這種語言模式,後來延續了下來。在我童年的時候,看到隔壁鄰居家的小女孩剪劉海時,就知道她大概開始成熟了,一般在十歲到十二歲之間。「覆額」這兩個字非常形象。「折花門前劇」,沒有事幹,在家門前折了一枝花在那邊做遊戲,「劇」是遊戲的意思。語言模式非常自由,創作者身份的轉換也非常自由。

現在很少看到男性詩人在寫詩的時候,會轉換成女性第一人稱,在唐詩中這種情況卻非常多,而且常常假設自己是一個幽怨的婦人,情感非常細膩。比如《長相思在長安》,是很典型的閨怨詩。唐詩中很多閨怨詩都是男性寫的,如果用今天的社會習慣來看,會覺得有點怪異。這是文學非常有趣的一點,就是在文學中角色可以改換。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一會兒是林黛玉,一會兒是薛寶釵,一會兒是薛蟠,一會兒又是賈瑞。作為小說的創作者,他的角色一直在改換。如果他的角色不改換,就不可能把那些角色寫好。當他在寫林黛玉的嬌弱、幽怨的時候,他絕對就是林黛玉。文學與藝術有趣的一點是使單一角色變成多樣角色,從而使生命獲得寬容度,對人有更多的瞭解。

寫《將進酒》的李白豪邁粗獷,寫《長干行》李白,卻成為一個哀怨的女子。這種角色的轉換,使得唐代在心理學上是一個非常健康的時代。角色越能夠多樣轉換,社會心理就越健康。當一個時代封閉、狹窄的時候,個人在社會上的定位是不能改換的。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父親就是父親,孩子就是孩子。如果角色可以設身處地地轉換,社會中間的對話會相對豐富。

唐代是非常豁達、非常活潑,充滿生命力的一個時代。在唐太宗或者武則天身上,都可以看到時代文化的多重性。武則天從一個卑微的宮女成為一個帝王,角色轉換了很多次。她每一次都扮演得百分之百正確。寫《長干行》的李白也在演一齣戲,他變成了一個剛剛剪了劉海的小女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這不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書寫,而是第一人稱的直接書寫。第一個字是「妾」,其實就是我。李白第一個字是「妾」,之後他的角色就跟著這個「妾」在走。李白已經將自己的角色轉換成拿著一朵花在那邊遊戲的小女孩。

文學與藝術或者說美的世界,對人生最大的貢獻,是把我們帶到一個不功利的狀態。所謂「功利」,就是每個人囿於自身的角色定位,無法去理解他人。文學與藝術會使人轉換,從他者的立場與角度來觀察生命現象。設身處地是最合適的愛的基礎。只有設身處地才會產生愛。那些攻擊、對立,都是因為沒有設身處地。因為只有一個自身的立場,所以對方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