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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李白(上)

詩歌的傳統與創新

初唐對語言和文字的琢磨,已經到了最成熟的階段。更重要的是,詩的書寫,已經不是少部分的文人或者專業者的工作,而是幾乎變成當時考試的一個工具,政府的考試都是以詩來做評判,這使得詩在社會上有非常大的普遍性。比較我們現在的社會,不僅寫詩的人很少,讀詩的人都已經非常少。

我們的青少年時代,有很多機會接觸詩。那時候因為身體的發育,因為情感的萌芽,會很想用語言、句子來表達情感。可能對於一個人的愛,或者是自己的孤獨,都會用一些句子表達出來。那是不是詩,當然需要討論,但是這種情感與動機,以及用這樣一種方式做記錄,非常接近詩。青少年時代過後,詩成為我們最羞於去回顧的情感。到了某一個年齡,就不太敢再做這個事情。因為寫詩好像代表了青少年的傷感、動情。如果去問一個三四十歲的人最近有沒有寫詩,對方一定嚇一大跳。不僅是寫詩,連閱讀詩都變成日常生活裡很陌生的事件。詩在我們今天的生活裡是一種兩極化的存在。在青少年世界裡,詩很重要;在成人世界裡,詩在急速流失。這是成人世界的一個遺憾。沒有了這個部分,生命就會變得枯燥。

而在李白與杜甫的時代,詩幾乎是文人生活當中的一個習慣。詩在當時與現在的流行歌非常類似。李白與杜甫的很多詩裡有「行」字,《長干行》、《兵車行》、《麗人行》。「行」是從漢代樂府詩歌延續下來的一種音調,也就是歌曲的調子,可以依靠這個調子放進很多字,編新歌詞,然後就成為可以重複唱的一首歌曲。《長干行》在當時是可以唱的歌,現在曲調已經失傳,但還是保有很明顯的歌謠形式。長干是一個地名,在現在的江蘇,《長干行》就是在這個地方流行的歌曲的調子。詩人利用這個流傳很廣的民謠調子,寫出自己心裡的感覺,編成一首新的流行歌。如果放到今天,可能就是鄭愁予或餘光中不再寫詩,他們給民間的調子填詞,編出一首新的流行歌。「行」的創作與傳統之間有很密切的關係,不管有沒有學過,當時的人們對那個調子非常熟悉,如果有一個詩人想傳達他的情感,就會借用這個曲調,把詞重新改變一下,變成新的情感。

唐代的詩有如此高的成就,大概也是因為把傳統與創新結合在一起。傳統與創新,就是在一個舊形式當中,放進新的思想情感。今天我們所說的現代詩或者新詩,的確有點遠離傳統,慢慢地失去了廣大的讀者,因為這些詩好像很難喚起人們心裡的共同情感。可是那些民謠的調子,大家熟悉了以後,會有種共同情感埋藏在心裡面。我每次讀唐詩的時候,總是感覺到這些詩人真是非常厲害,因為那個形式本身,是大眾非常熟悉的。宋詞也保有這種特性,不完全講究個人的創新,更注重與族群長久的情感記憶合在一起,惟其如此,才能變成大眾最容易接受的藝術形式。台灣的客家民謠,一定有其傳承,如果從小生活在這個族群社區裡面,一定對那個曲調很熟悉。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一個意圖創新的創作者怎麼將這些曲調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中,是非常重要的過程。

陳達是近代台灣非常重要的一位創造者。《思想起》是一首在民間已經被傳唱了許多年的歌曲。當陳達將新的詞句放進去時,與唐代詩人所做的工作很像。杜甫的《麗人行》、《兵車行》、《石壕吏》,很多曲調形式都借了舊有的樂府形式。唐代很多人稱這些詩為「仿樂府」。漢代流傳下來的民歌形式,被唐代詩人拿來作為創作的基礎。

漢代的樂府詩,像「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文字和語言真是堪稱完美,可是久了以後,語言本身不斷重複,沒有創新,會有點疲乏。這個時候剛好佛教傳入,五胡亂華,一下來了很多新的聲音。新的聲音不止是音樂,也包括語言。當時講的鮮卑語、匈奴的語言、梵語,都是新語言。新語言對舊語言會產生很大的撞擊。在民間語言當中,外來語大量湧入,使得舊有語言被破解。同時這對於新語言又剛好是一個機會。

我也期待我們的語言在經過這樣的撞擊與磨煉之後,產生詩的黃金時代,那可能不是我們可以親眼得見的時代,可是當下的時代的確在為將來的時代做著準備。陶淵明這些魏晉南北朝的詩人,語言模式有一點尷尬,一直在四六之間調整,試圖把新的東西放進來。初唐詩人已經成熟了,經過幾百年的醞釀,已經是水到渠成。李白與杜甫好像一出口就是詩,絲毫不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