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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詩中的畫意

《終南別業》則可以看到年輕時代對生命懷抱著巨大的浪漫與熱情,不斷在這個熱情當中燃燒自己的王維,忽然轉向了,轉到了「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中年以後喜歡修道——這個道可以是老莊,可以是佛教——居住在終南山邊,不再問政事。「興來每獨往」,高興的時候就一個人在山裡面走一走,感覺到的美好,也只有自己知道。我們看到原來的「相逢意氣為君飲」,現在忽然變成「勝事空自知」。

這個巨大的轉變,其實是生命兩個不同的階段。年輕的時候喜歡朋友,跟朋友分享生命的浪漫。而「中歲」以後有一種很大的孤獨,自己回來尋找生命的修行。這首詩描寫的是王維中年以後的生命經驗,與《少年行》形成非常明顯的對比。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最漂亮的句子出來了,我常常覺得王維在這一時期的詩,到最後只剩這兩句就夠了,其他都不重要。為什麼這麼說?他在山裡走,領悟到很多,他領悟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夠跟別人講。那他領悟了什麼,其實就是這兩句。有一天沒事,他就跟著水一直走,到了那個水沒有路可走的地方,坐下來,看到雲飄起來了。一個很安靜的詩人坐在山水裡,發現水與雲是同一個東西。

「窮」是什麼?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每天要找一條路走,走到沒有路了就哭,叫窮途而哭。窮是絕望的意思,窮是生命裡面最悲哀的時刻。不止是講物質的窮,也是心境上的窮。「行到水窮處」,走到生命的絕望之處,如果那個時候可以坐下來,就會發現有另外一個東西慢慢升起來,「坐看雲起時」。在他經歷最大的哀傷與絕望的時刻,忽然看到生命有另外一個轉機。我們剛才講到《洛陽女兒行》,那時他還有點氣憤,為什麼有人在貧賤地浣紗?他現在大概應該慶幸她就在河邊浣紗,因為她的生命還算自在。這其實是另外一個生命的轉機,王維覺得生命的絕望之處恰好是生命的轉機。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如果有廟的話,一定把這兩句放在那裡做最重要的簽王。所有人的生命領悟不過如此,這兩句送給所有在絕望當中的朋友都是最好的禮物。你的絕望剛好是你的轉機,可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常常認為到了「水窮處」,只有大哭;我們沒有發現水窮之處,就是雲起之時。水窮之處是一個空間,雲起之時是一個時間。在空間的絕望之處,看到時間的轉機,生命還沒有停止,所以還有新的可能、新的追求。年輕的時候寫「紛紛射殺五單于」的王維,這個時候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個狀態,也許他要與原來所有敵對的東西和好,與他自己認為是絕望的那個部分和好。這是王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我們給王維一個「詩佛」的稱號,是因為他留下了很多的禪宗的機鋒。

後來很多畫家喜歡畫山水畫,畫完就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是講山水,不是講風景,是在講心情。宋朝畫家李唐有張小冊頁就叫《坐看雲起》,王維的詩句成為宋朝以後畫家用得最多的題目,因為提醒人們去觀察自然,從自然中去領悟自己的生命狀態。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在山裡面走的時候,偶然碰到一個在山中砍樹的樵夫,「偶然」是說不是有意的。我們生命裡面很多有意安排的東西,王維這一時期住在終南山裡,在山水當中人不必有意,全部是天意。今天碰到誰,走到哪裡與誰談話都不必在意,談完了也就走開。這個時候生命對王維來講,沒有了「相逢意氣為君飲」,「相逢意氣為君飲」是熱情,這個時候是安靜。

我覺得安靜是更大的熱情,更飽滿的熱情。很多人覺得安靜是因為熱情幻滅,但也許是因為熱情到了更飽滿的狀態以後,開始平靜無波。王維看到一個完全不認識的樵夫,跟他談談話,談到都忘了回家。這樣子是不是也是一種「相逢意氣為君飲」?不到中年,大概很難瞭解這種人生態度。以前一拍胸脯,馬一綁,就上樓喝酒了。那是年少時代的意氣風發。現在是「談笑無還期」,大家又談又笑,一面說一面走,忘了回家了。「還期」當然也可以是張若虛講歸宿時用到的「歸」那樣帶有象徵性的字眼。

你的生命本來應該與這些人在一起,與這些最自在的田野當中的生命在一起。他不是知識分子,也不是做官的人,沒有太多心機。王維在這裡有很多感慨,因為他在政治上受過巨大的驚恐與壓迫。他在這裡「偶然值林叟」,談談笑笑可以忘了回家,因為這就是家。長安的繁華早就成為過去。

唐詩的規則叫「起承轉合」,「轉」非常重要,不能「轉」就沒有合。最重要的通常在第三段,第三段是生命的轉,經過少年時期的追求和熱情,再到生命裡面的某一種受傷,然後到第三段要有一個領悟。很多生命不能轉,如果能夠轉就是「坐看雲起時」。「合」的部分非常平凡,碰到一個老伯伯,跟他聊天,忘了回家。回到平凡沒有什麼不得了,不得了的地方是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非常了不起的兩句,你會發現,很多重要的句子常常是這樣一個結構形式。

《渭川田家》是農村生活的描述,可是這種描述與農業倫理關係不大,而是描寫一個人在土地裡的自在與隨意的感覺。「斜光照墟落」,黃昏的時候太陽光很斜了,照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村落。「窮巷牛羊歸」,一個小巷子裡,牛羊在回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那個老翁站在那邊念叨著他的孫子早上就牧牛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家。老翁靠著一個手杖,在用柴編成的門邊等他的孫子回家。這些畫面很像紀錄片。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山雞叫的時候,麥子苗開始發芽了,這是講季節。你不必那麼擔心這個世界上沒有規則,沒有秩序,大自然當中本來就有秩序,山雞叫了,就知道麥子已經抽芽了。看到蠶眠,就是蠶要結繭了,桑葉就沒有了。這是在講自然規律。

王維把我們帶到自然規律當中,安慰我們人世的幻滅繁華沒有那麼重要。大自然本來就有秩序,只是我們有時候不安靜,看不到這個規則。王維用文學把我們帶到了自然面前,讓我們知道水原來就是雲,雲碰到冷又下雨,變成了水,這是一個循環。我們希望自己是雲,不要是水,是我們自己在分別。在佛教因果中,水與雲根本是同一個因果。我們要的與我們不要的,是一個循環。

「田夫荷鋤至」,王維住在這個地方,是一個特殊分子,他是做過官的,是知識分子,這個地方大部分人是農民,農民扛著鋤頭跑到他家,然後就聊天。兩個人靠在門口,「相見語依依」。這個是我在鄉下常常看到的景象。我在巴黎的時候住在一個寧波老太太家裡。寧波老太太在那邊住了十幾年,不會講法文。有一天我聽她一直在講寧波話,覺得很奇怪,難道這邊還有一個寧波人?她的寧波話我聽不懂,跟她溝通非常困難,每次都不知道她在講什麼。她講了好幾個小時,我很好奇,就把窗戶拉開,看到她跟對面的法國老太太在聊天,那個老太太講法文,她講寧波話,她們這樣聊了好幾個鐘頭。那個時候我就想到王維的「相見語依依」。王維與那個田夫沒有什麼共通語言,兩個人出身不同,世界不同,可是也可以聊。生命到了某一個狀態,就沒有區分了。在王維的這首詩裡,我們看到的是他生命的寬闊與放大。

王維進士出身,做到高官,但此刻的他真的與田夫完全一樣。我覺得他經營的不是山水,而是他自己的心境。「即此羨閒逸」,這個時候才開始知道閒逸是多麼值得羨慕的事。他原來不是羨慕那個洛陽女兒嗎?現在竟然羨慕閒逸。「悵然歌《式微》」,還是有點感傷,因為前半輩子沒這樣過,所以唱著《詩經》裡面的「式微式微」,這是一首勸人退隱的歌,可是以前沒聽懂。以前只是拿它去考試,雖然中了進士,可是沒有真正懂過。

《送別》也是王維很重要的一首詩。「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沒有人會不懂這些詩句,可是也許很難體會王維寫這首詩的心境。這裡面寫的是知識分子進入官場之後的告別,在唐代文化中,終於產生了與政治告別,與繁華告別,去找回自己。「下馬飲君酒」,還是延續著《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氣為君飲」。今天還是能喝一杯酒,可是喝完就走了吧。沒有了之前巨大的熱情,可是看到了生命更長遠的可能性。

我們再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很棒的兩個句子。「明月松間照」,月光照在松樹之間,「清泉石上流」,泉水在石上流。很簡單的詩句,簡單到讓寫詩的人生氣,因為我們覺得寫詩是要很用力才行的。可是王維曾經用力過,他寫《洛陽女兒行》的時候非常用力,現在回到自在了,自然不需要那麼用力。「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首詩是寫給朋友的,當時大概很多人都想結交王維這樣一個人。

再來看《漢江臨泛》:「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這首詩是在描述一個風景,裡面有兩句比較重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兩句詩在美術史上影響很大,因為「江流天地外」,使中國的繪畫出現空白。我們看到一條河流,一直流,一直流,然後遠到看不見了,到了天地之外。比天地還要大的空間,就是空白。山是什麼顏色呢?綠色?藍色?怎麼畫你都覺得那個顏色一直在變,因為山最美的是顏色會跟著光線變化,山色最美的地方是在有與沒有之間。看到這兩句就知道中國繪畫要出現留白,水墨畫也要出現。唐朝的繪畫都是彩色的,王維的詩卻預示了墨色要戰勝彩色。後人提出來「墨分五彩」,「有無中」與「天地外」開創了一個新的繪畫派別。

如果不是長時間地看山水,不會發現王維所描繪的意境。他真的是一直在看山看水,一直看到山與水的本質。一千多年來的水墨畫,以留白與水墨為主體,與王維貢獻出的這種生命經驗有關。

他還寫過《酬張少府》:「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如果要問生命是否絕望,是窮還是通,就去聽聽那些漁人唱歌吧!真理不在哲學裡,不在宗教裡,而是在民間生活中。在河邊捕魚的人,讓王維領悟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