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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的代表性

《少年行》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詩,可以用它來總結貴游文學、邊塞詩與俠三個精神。初唐詩人很喜歡寫《少年行》,《少年行》本身就在歌頌青春。如果把所有的《少年行》翻譯出來,會覺得是一些違反倫理道德的詩,裡面寫的那些放到現在大概就是飆車之類。王維「老年頗好道」,但他也寫過《少年行》。年輕時候的王維很得意,二十一歲就考取進士,頭上簪著花出遊,那是生命裡面非常美的時刻。對他來講,後來的追求與少年時候的野心,形成強烈對比。從他的幾首詩裡,可以讀懂貴游文學與俠士文學的對比關係。

「新豐美酒斗十千」,這很像李白的詩句。「咸陽遊俠多少年」,遊俠與少年是聯繫在一起的。少年會有點莽撞,有點衝動,有點意氣風發,會有生命的發亮與燃燒想跟人分享,所以「相逢意氣為君飲」。大家第一次見面,從來都不認識,可是意氣風發,彼此都在生命的最發亮的階段,就為你喝這一杯酒。「為君飲」,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為了你,為了一個難得遇到的生命。唐朝社會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性就是個人的美被釋放出來了。即便在今天,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做到「相逢意氣為君飲」,可是在唐代,年輕人就有這樣一種生命情調。

這種情調與遊牧民族的生命狀態有關,也與當時流行的俠士的肝膽相照的生命經驗有關。幾乎每個時代,影響力最大的文學都是武俠小說,男孩子都在讀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大概帶給他們一些浪漫經驗。寫得好或不好的武俠小說中,「俠」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我在少年時代有點臭屁,去讀《簡愛》、《咆哮山莊》那種古典文學。可是我的同學都在讀武俠。我是到巴黎留學時才開始讀金庸。現在想起來,在少年時代,一個男孩子,對於俠的世界有很大的嚮往。那個「俠」裡面,有一種與我們現在的生存倫理很不同的東西。只有這個年齡段才會相信某一種浪漫,相信在某一個青春時刻裡面,會碰到知己,會肝膽相照,會一起去追求生命中的某一個理想。

唐朝的《少年行》是一個正統文學中對當時的時代有正面影響的東西,也可以想見當時的少年,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今天的教育不敢勸少年多喝酒,為什麼唐詩裡會歌頌「豪飲」?這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有關,遊牧民族的血氣在唐代文化中發生了極大的作用。在農業倫理中,這些可能是負面的,遊俠要出走、殺人、嗜酒,都不會是家庭、學校讚美的事情。有時候我會想到,我們是不是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待其他不同的文化,而不是單向度地從農業倫理出發?

每次去那些台灣少數民族的部落,我都會感覺到一種與唐詩接近的生命力。在年輕的時候,他們有很多祭奠鼓勵這個年輕人去變成少年的過程。你要走出去,你要打獵,你要成為維護這個社區生存下去的一分子。裡面有很多的挑戰。比如八月十五的豐年祭,必須要爬到樹上,以很快的速度把樹的枝葉砍完,然後宰殺一頭山豬。裡面有一種意氣風發,可是也殘酷。我們現在的矛盾點在於,農業倫理怎麼去看待這一類的文化形態?漢族會覺得這些儀式太血腥了,可是在他們的文化裡,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唐朝是一次中國文化少有的出走。我們在讀詩的時候覺得很過癮,如果我們身邊真出現一個「新豐美酒斗十千」的少年,大概就該把他叫來訓話了。從王維寫的《少年行》中,一方面可以窺探到王維年輕時候的生命狀態,與晚年的狀況完全不同。同時也可以瞭解到,王維不是個別現象,《少年行》在初唐是一個普遍存在,或者可以說,《少年行》是唐代少年教育的普遍教材。當時的人都是在這種文化裡長大,後來的詩都有這種生命的豁達。他們在少年時代接受的教育當中就有這個部分。

「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第一次見面,難得碰到這樣一個朋友,就下馬來喝一杯酒,把自己的馬綁在高樓旁邊的柳樹上,上酒樓去喝酒。四句簡單的詩,什麼重要的內容也沒有,與忠孝都無關,可是令人覺得過癮,因為裡面有一種生命狀態,這種生命狀態是我們年輕時最渴望達到的,不是倫理,不是愛情,不是法律,不是道德,是一個生命對知己的渴望。只有青春時才會有這種渴望。這其實書寫了青春時刻的美,青春時刻在這裡忽然綻放開來。

這首《少年行》沒有碰到任何跟世俗有關的東西,就是講青春在一剎那間的發亮,一剎那間的光彩。每一次讀都會勾起我們自己生命當中曾經有過的一剎那的快樂、狂喜。遇到知己、兩肋插刀,一起逃家,一起去做一番事業,是很多少年人的夢想。很想證明自己的成長、自己的獨立、自己的背叛,覺得群體保護的愛是一種恥辱,很想走出去,「咸陽遊俠多少年」,構成了唐詩的主體精神。

在第二首《少年行》中,這個少年好像慢慢長大了,去做官、從軍了。初唐時,從軍是非常大的榮耀。唐朝早期不是募兵制,而是徵兵制,必須自己準備盔甲服裝、戰馬和武器,才能夠去當兵。窮人當不了兵,都是貴族子弟去當兵。貴族子弟當兵簡直像一個嘉年華會,因為武器、戰馬、戰袍都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詩裡寫到「出身仕漢羽林郎」,「羽林郎」等於是現在「總統府」的憲兵,就是當時皇室的警衛隊。當然服裝最漂亮,氣派也很大。在唐詩裡面常常讀到羽林郎,就是這種少年軍官。「初隨驃騎戰漁陽」,唐朝喜歡用漢朝的典故,這裡用了霍去病的典故。這樣一個年輕的軍官就跟著一個大家崇拜的大將到漁陽去打仗。

「孰知不向邊庭苦」,他難道不知道到邊疆是很苦的嗎?這是一個問句,但實際是說他知道去打仗多麼辛苦,到邊疆多麼辛苦,可是「縱死猶聞俠骨香」,即使死在邊疆,留下來的骨頭都有一股芳香的味道,因為崇拜俠的精神。

這一段,把唐代的精神全部描寫出來了,沒有強調保家衛國這種倫理道德,反而是說「縱死猶聞俠骨香」的浪漫精神。我們有時候覺得這些人好愛國,其實大概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看這個衣服漂亮、炫,覺得這樣死亡的形式也很棒。在辛亥革命前也有這種浪漫精神,比如林覺民、秋瑾。他們把革命當成是一種浪漫去完成。年紀再大一點的人都不會這樣去做,但在十八歲到二十歲時,熱血沸騰。那個年齡的美是非常令人珍惜的,在某些時候,又會讓很多政權害怕,通常沒有機會發展。可是在唐朝,生命的狀態被開發出來了。在唐代初年,唐太宗取得政權,武則天取得政權,唐玄宗取得政權,都不是合法的。那種爭鬥,使得個人生命得到很大的釋放。他們不用道德去判斷,而是注重生命的自我完成。俠當然不守法,俠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不合法的。

台灣民間很喜歡義俠廖添丁,可是他在日據時代所做的事情不合日本法律。凡是喜歡俠的時代,就是討厭當時法律的時代。如果有一個人膽敢去觸碰法律,而且提供了一個比法律更高的生命道德,大家就會喜歡他。不然就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台灣民間這麼喜歡廖添丁。歷來的統治者都很怕俠,俠是中央政權最大的威脅,只有唐代很奇怪,非常歌頌俠。當時所有的正統文化都在歌頌俠,李世民繼位之後歌頌的風塵三俠,就是這樣肝膽相照的一批人。這構成了唐代文化中很美的一個部分。李白為什麼一直想要做一個俠?他大概最恨自己變成了一個詩人,因為他一生想要做的是仙與俠,結果兩個都沒做成,卻成為詩人。我們今天說他詩寫得好,是因為他的詩中俠的精神在發亮。他「十五學劍術,遍干諸侯」,當然是一個俠,而且是流浪的、孤獨的俠。

王維的第三首《少年行》,可以感覺到俠的精神與貴游文學之間的關係。「一身能擘兩雕弧」,「雕弧」是說雕得很漂亮的弓箭,一個人能把兩個弓同時張開。「虜騎千重只似無」,打仗時面對的敵人有上千人,看起來像面前沒有人一樣,直接殺到敵人隊伍當中,這當然是在描述血氣奮勇。「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注意一下「金鞍」,貴游文學的特點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並不只是強調保家衛民,如果只是保家衛民何必要做「金鞍」,還要「白羽」?其實是在歌頌貴族文化。個人生命在追求一種華美,所以才用到「金鞍、白羽、雕弧」這幾個物品來形容;「紛紛射殺五單于」,也只是說在面對敵對力量時自己生命的一個綻放過程。

再看第四首《少年行》:「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台論戰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四首《少年行》好像有一種連貫,曾經的咸陽少年,後來慢慢有人賞識,就跟一個大將去打仗,建立了功業。因為「紛紛射殺五單于」,所以到第四首皇帝要封官。凱旋後,天子賜宴。「雲台」是唐朝皇宮的廊,上面畫著很多的像,凡是對國家有大貢獻的人,像會被畫在上面,等於是一個國家畫廊。大家在討論誰的戰功最大,應該被畫在雲台上。「天子臨軒賜侯印」,天子在一個開闊的大廳當中開始封侯,然後發印,封官。「將軍佩出明光宮」,羽林郎變成了將軍,佩了印,走出「明光宮」,明光宮是皇帝的宮殿。

四首詩連起來讀,可以看到少年長大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有趣,俠是追求一種浪漫、一種熱情。這種浪漫與熱情引導少年到邊疆上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回來後,他變成貴族,這大概是唐代所崇拜的生命經驗模式。一般我們看到《少年行》也就一首,可是將四首連貫起來讀,會看到一種發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