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蔣勳說唐詩 > 邊塞詩 >

邊塞詩

唐代的貴游文學與鮮卑族的遊牧文化有關,很豪邁,與物競天擇的自然律有關。所以下面我們就會看到王維的跟邊塞有關的詩歌,比如說《觀獵》,寫的是看人家打獵。唐代非常尚武,打獵對他們來說是比武訓練。在觀獵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另外一個王維。

「風勁角弓鳴」,一開始就是一個繃緊的場面。塞外的秋風吹過來,吹到用牛角拴住的弓的邊緣,發出響聲。這是非常精彩的形容,我們可以感受到風的勁烈與塞外環境的力量。王維在輞川的詩都很平靜,這裡面卻是繃緊的狀態。「將軍獵渭城」,是說在西安的渭城打獵。「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這兩個對仗的句子,非常漂亮。秋天的時候所有的草都枯掉了,老鷹的眼睛變得非常銳利。當時的人們手上架著老鷹去打獵,當獵物中箭掉下來時,人是找不到的,老鷹「嘩」地飛過去,找到獵物。這個習慣從北朝延續下來,一直到元朝、清代,人們都是把鷹架在手臂上去打獵。「雪盡馬蹄輕」,一場大雪之後,馬走起來非常輕快。「草枯」與「雪盡」,「鷹眼疾」與「馬蹄輕」,對仗非常工整。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唐詩裡面有很多描寫速度的感覺,最有名的是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其他朝代的文學,很少這樣描寫速度。「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這裡用兩個地名「新豐市」與「細柳營」形容馬跑得快,一下到了新豐市,一下又回到細柳營。「忽過、還歸」兩個詞把整個空間轉過來了。這是唐詩當中所謂的技巧部分。唐詩的形式與內容如此完美,以至於很難去做分析,王維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應該是不假思考就寫了出來,因為他對這個形式太熟了。這些詩句已經內化為他的思維方式,他對於節奏與結構的感覺非常清楚。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也是將好幾個地名這樣連起來,體現出速度感。兩個地名一下就將空間感表現出來。「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回頭看一下剛才打獵射鵰的地方,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草原,這個時候會感覺到真正的空曠。速度感一下又得到了加強。

大家會不會覺得,這哪裡像我們剛才看到的王維?我們之前看到的是一個安靜的王維,已經修行到一塵不染,古井無波。可是寫《觀獵》的王維如此年輕,意氣風發,對生命有很大的征服性——一個沒有經歷過災難,還對生命懷抱著巨大的熱情的王維。但他的熱情像一塊燒紅的鐵,忽然被放到水裡去,一激之後,完全冷掉了。他經歷過非常兩極的狀態。如果沒有燃燒,也就不會有灰燼。王維心如死灰,是因為曾經劇烈燃燒。結論要跟過程一起來討論,不然的話就很難瞭解。

我一直覺得修行是與自己過去生命的對抗。從繁華到幻滅是一種修行,從幻滅到繁華是不是也是一種修行?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狀態。每當看到一個沒有過熱情,沒有過燃燒,只是在廟裡面枯坐的生命,我會感到害怕,因為我覺得那樣是修不出什麼的。這樣的生命沒有沉澱,也沒有積累。王維經歷了初唐、盛唐,看到了大繁華、大幻滅,他的個性形成,他選擇去經營輞川,都跟他年輕時候的經歷有關。

《使至塞上》,是王維非常有名的一首詩。王維曾經做過監察御史,後來到節度使所統領的邊塞做過官,他的生命經驗裡有過真正的曠野、大漠。這絕對不是在書房裡面空想出來的一首詩,對後來的文學影響很大。在各種討論唐詩的文章當中,不斷看到有人歌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台灣流行抽像表現主義繪畫,很多人認為這兩句詩是對抽像藝術的完美概括。大漠,是水平的;孤煙,是垂直的。這是最簡單的視覺造型。長河、落日,也是最簡單的視覺造型。當時許多畫家,都用王維的這首詩為自己的畫作命名。他們覺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直」與「圓」,是最大也最精簡的幾何造型。我們曾經講過,張若虛的「皎皎空中孤月輪」,也有類似的東西——唐詩一開始就表現出宇宙意識中的單純性。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唐詩當中,「出走」是重要的生命經驗。我常常覺得詩當中的「邊」可能是帝國的邊疆,也可能是生命的邊疆。你走到那個臨界點,才看到生命另外一個峰迴路轉的可能,後來的文人、詩人都在書房裡面,沒有與自己生命臨界點對話的經驗。所以這一句是講王維在陌生的瀚海、戈壁中的生命經驗。「征蓬出漢塞」,詩人自比飄零的蓬草,離開漢的帝國。唐詩當中講的「漢」就是唐,唐朝人非常奇怪,他們習慣稱自己的國家為「漢」,而不是「唐」。「歸雁入胡天」,人們認為雁是住在北方,天氣冷的時候,才到南方來避寒。天氣暖了以後,就要往北飛,所以叫歸雁。

第三句才是重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個人的生命在這樣的經驗當中感覺到宇宙的蒼茫、遼闊與精簡。「直」與「圓」是很精彩的兩個字。這個場景視覺性很強,畫家、攝影家、導演,都在尋找表現這種空間感覺的畫面。王維用簡單的十個字,就把整個景象表現出來了。

很少人用「直」來形容「煙」。「煙」怎麼會直?煙不是彎彎曲曲地飄上來嗎?不是風一吹它就會動嗎?因為是大漠,所以煙是直的。在如此空曠的空間中,人與煙距離非常遙遠,平常的曲線也就變成了直線。我自己去走絲路的時候,親身感受到了這兩句詩所描繪的意境。夜晚的火車開過新疆的天山,好大一個月亮照在常年不化的積雪上,完全就是唐詩裡面的感覺。這種的詩句,在江南根本寫不出來,因為沒有這種視覺經驗。在大漠中,空間忽然變得很難掌握,空間的比例關係,與平時完全不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唐詩中非常重要的句子。其實你會發現,全首詩八句只留下這兩句就夠了。後面的「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是一個收尾。前面兩句太重了,後面其實都是放鬆的。詩人也知道有那兩句詩就夠了,是千古絕唱。